站在角落里抽烟的人们视而不见地任凭无数双脚溅起细小的一蓬蓬泥浆走过去，走过来。我这双两块钱买来的旧靴子亦混迹其中ณ。抽烟的人们心情被难看的街景弄得坏透了。他们在痛苦地想，该拿这心情怎么办，拿这难看的芝加哥怎么办，拿我这个入侵的另类怎么办。他们吸一大口烟，再吐出来，和着午餐的洋葱、大蒜气味吐出来，同时任其自然地恶毒，任其自然地绝望和痛苦。我瞟着大楼阴影中一张张忍受着我的面孔，全靠他们的忍受，我才得以在此地幸存。
阿书突然觉得事情有了疑点。
理查往本子上刷刷刷写着，要把我的不实之言落实下来。我得挺住，一口咬定的东西就接着咬。你又不缺这方แ面的见识。我六岁就见识过类似的局势。我那ว时多沉着。审讯者比这位态度坏多了，手里一根真正的军用皮带，铜带钩๗碰击出危险的金属声响。它每响一次，父亲和母亲就一块儿眨眼。铜头皮带一声“丁零”父母就出来了谎言，再一“丁零”立刻๑又是真话。我的谎言却贯穿一致，毫无矛盾，并圆润流畅。那ว句谎言是什么，已不必去记忆，只记得它给了我提前三十年的成熟。
我接过他递上来的名片。名字是“理查·福茨”职务是“特别”更准确的称号应该是“特务”或“便衣”
我快要接近通往厨房的门了。进了厨房便登了安全岛，可以避免正面遭遇。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牧师坐在沙发上，妻子坐在地上的一只沙发靠枕上，脸枕着丈夫长长的腿。这样一个宅子，安全实惠，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降落在这间不大的客厅里，浓缩在这对年轻男ç女身上。我成功地没有惊动他们。
我决定明天再同牧师太太谈宽限房租的事。我这样拖延一部分也为他们着想：在这样一个ฐ充满祝福的晚上，他们对一切都如此放心，连灯都不必开一盏，却突然闯来一个异国女人，谈起她尴尬的穷困。穷得连二百块的房租也对她形成致命压力。我不忍心让他们意识到เ，有一份赤贫就在同一幢房子里；一份赤裸裸的生存急需，紧ู挨着他们的安全温馨，威แ胁着他们年轻幸运的隆冬夜晚。
我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进入厨房，把水龙头的水流量拧到เ最细，洗着一只孤零零的饭碗。我真的不是想混一天是一天。因为ฦ每过去的一天就给牧师夫妇多一份证明，他们当初瞎了眼。我知道惟一的补救是踩着自己的自尊走到客厅去，走到他们相依相偎的恩爱造型面前，赔上大大一个笑脸和我不坏的仪态，请他们谅解，再给一次宽限。这是办得到的。这比装聋作哑、浑浑噩噩地硬赖下去要好些。但我实在做不到เ。
我打开冰箱，想为自己倒一杯果汁，却看见冰箱里放着大半杯剩咖啡，杯口上罩着塑料保鲜膜。冰箱里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块糕饼，都是用保鲜膜细细包好，打算下回接着吃或饮。房东们还不宽裕啊。他们或许指望我付的房租水电费，好用去支配他们柴米油盐。我对着那杯剩咖啡傻站了许久。
把碗轻轻放进柜子时，我听见有脚步朝厨房走来。我赶紧再打开水龙头，开始专注地洗手。在最难堪的时刻，千万得给自己找桩事忙着，占着手或大部ຖ分注意力。厨房天花板上的大灯亮了。光天化日，我这下可没处躲了。
牧师太太出现在门口：怎么不开灯？她微笑地责怪非常温柔。
我看得见。我说，省点儿电，我大概像个ฐ乡下亲戚。
年轻的牧师太太大概也认为我的确像个乡下亲戚。咯咯地笑起来说：美国电å便宜啊，哪里省得出钱来？又不是中国！
我说电å便宜省省也没坏处。
她马上说：你从来不看电视，不会也为了省电吧？
要读的书太多了！我说，你知道的，读的人，都做好读死在书堆里的准备。
她说：超精和地读，反正是记不住的。来和我们一块儿看看电å视吧。下面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剧。
我说：我一般只看早上七点的新闻。
她说：来吧来吧，你不来，斯ั迪夫怪我不尽女主人的职，弄得你很紧张。刚才就是斯迪夫要我来邀请你的。
斯迪夫是牧师的名字。他们的目的或许在于套出我的真话：我如此沉着地拖欠房租，到底什么缘由á。他们或许要以盛情来刺๐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炉边电视前的一片惬意中ณ会如坐针毡，他们或许要的就是这个ฐ。房东一个不缺席，再厚颜的房客也会被提醒：什么是他们和你之间最本质的关系。
太多谢了。我真的没空，还得赶一篇读书报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尽量把动作弄得很匆忙，尽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实。我想牧师太太或许听出了我托辞中的真话：别逼我——明天，最迟后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叹了口气。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来。
你太客气了，她说。
哪里。我说。
还帮我熨衣服。她说，我放在地下室里的衣服，你全帮我熨了！
我是一顺手就把它们全熨了，我说，反正我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熨。我心里想，她可千万别误会，我绝没有以苦力抵房钱的意思。我究竟有没有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连电视也不看，倒舍得花费两个小时帮我熨衣服。牧师太太说。
就是一顺手的事，我说。那可不止两小时，而是四小时。熨那ว些衣服，需要一个ฐ笨手笨脚、缺乏技术的中国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时。而我撒谎眼都不眨：你知道吗？我喜欢熨ຖ衣服，我可以一边熨一边打腹稿。我的教授说我的文章结构不怎么样，所以我必须ี多花些时间在打腹稿上。
是吗？我以为ฦ熨ຖ衣服这件倒霉的事能把天才变成白痴！反正它让我烦得要疯！
我非常警惕，她的东拉西扯里随时可能ม扯出正题来，有关我踏踏实实拖欠房租的正题。
噢，对了，我想起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我这脑แ子！
你看，来了吧。我抓起抹布卖力地擦着灶台。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们正好开车路过你打工ื的餐馆，想到你万一早下班，可以坐我们的车回来。他们说你请了假。
啊，我是请了假。我得到เ图书馆查资料。我信口说道。有没有替便衣福茨隐瞒实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瞒，是怕吓着年轻纯洁的牧师太太。她若知道她家里窝藏着一个ฐfbi正在找别扭的人，说不定她会给吓着。你看她看上去多么เ安全。那ว场审讯敲掉我本可以赚到เ手的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无论如何缩短一点儿我和债务间的距离。
对了！她两手一拍，活活一个ฐ孩子。我又差点忘了！今天晚饭前收到一个电å话，找你的！牧师太太轻盈地转身，跑到เ书房，眨眼间又回到我面前，手里拈一张黄颜色的小纸签。
我接过纸签，见上面是牧师太太孩子气的大头大脑แ的笔迹：请在晚上十点等电å话。我问她此人叫什么เ名字，难道不留个ฐ回电号码？
牧师太太说：他今天下午五点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从五点到六点，一共打了三次电话。我问他姓名，他说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维斯ั先生。对了，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เ芝加哥来近两ä个月，只有同学、工友、教授、房东，尚没有朋友。我把黄颜色小纸签粘在掌心上，对牧师太太说：谢谢你。
哪里的话。真不想和我们一块儿看电å视？
我抿嘴笑笑，摇摇头。我没钱，廉耻还是有的。一个人光剩了廉耻其余什么也没剩下的时候，你别去理她。你这样厚待她只让她受洋罪。
房东太太讲述起电å视剧ຕ的情节来，一个劲儿说：我可不想露底给你！其实她不断地露底给我。我很好地招架着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得设法尽快挣钱。如果我三天之内还凑不出房钱和水电、煤气、电å话费用，我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给我的八百元支票兑现。入校前安德烈给我寄了那ว张支票，要我答应他，绝不让饥饿、寒冷、疾病在我身上发生，一旦ຆ发生就拿那张支票去阻止它们。他说，你可别做饥寒交迫的英雄，在这个ฐ物质过剩的国家，饥寒交迫可是自找。除非你特别ี想做当代唐·吉珂德。我想要他放心，把我这样一个ฐ人给饿死可不大容易。我却没说什么，收下了那张支票，把它和母亲送我的项链放在同一只锦缎盒子里。
电å话铃响的时候，我打开台灯，看到เ小闹钟显示ิ器上的数字：7๕：00。显然是一个预ไ先计划ฐ要打电话的人。我赤脚跳下床，一把抓起话筒，怕它继续响下去把牧师夫妇吵醒。他们昨天夜里一直等到我熄灯，才开始做爱。那场做爱至少历时一个钟็点。因此该让他们早ຉ晨多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