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是很重要的。彻底才无碍，才无羁，也才无所畏惧。因为所谓“自由á思想，独立精神”看重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也就是说，它并不在乎你想的是什么，有没有意义，只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独立自由的。是则ท是，否则ท否。你想的东西再没有意义แ，只要是独立自由á地想出来的，就是“自由思想”反之，即便再有意义，也不是。
问题是你豁不豁得出去？
这种崇高感很容易地就会解除了坚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心理防线。比如历史学家周一良就是。周一良也是陈寅恪的学生，却同时又是“文革”中臭名昭著之“梁效”（即所谓“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写作组”）的成员。这在别人看来是耻辱，周先生现在看也是耻辱，但当时的感觉却是庆幸。庆幸什么？庆幸自己所学的知识总算派上了用场。这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周先生为自己“附逆”行为所作辩解的“托词”而应看作他的真实想法。周先生是读过旧ງ书的人，从小满脑子灌输的就是“修齐治平”那一套。按照ั这一套说教，一个人之ใ所以要读书，是为ฦ了修身；而之所以要修身，则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学以致用，服务于政治，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所谓“学成文武艺，贷与帝ຓ王家”实现的不但是一个读书人的人生价值，也是知识学问的自身价值。相反，有一肚子学问却没人看重赏识，没有用武之地，则是最让人难熬的。这时，如果来了个买家，而且是大买家，你还不赶紧卖出去？
不是说我们不可能拥有陈寅恪那ว样的人格力量，而是说人格力量究竟有多大，还值得怀疑。《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作者问得好：“文化的品格到เ底有多大力量，能ม使一个人‘顽固’地坚守着逆操流的、已等同‘过街老鼠’的精神世界”？说到底还是“有恃无恐”陈寅恪的地位太高来头也太大了。他可以因为没有及时收到戏票而向副省长大发雷霆，质问“你这个ฐ副省长到เ底管事不管事”咱也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陈寅恪“吾道不孤”！
196๔4๒年5月，陈寅恪向自己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蒋天枢托以“后事”并写下了带有“遗嘱”性质的《赠蒋秉南序》一文。在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里，陈寅恪称自己虽“奔走东西洋数万里”而“终无所成”现在又“奄奄垂死，将就木矣”但也有足以骄傲自豪者，那就是：“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也就是说，他陈寅恪一生之最为看重者，不但不是金钱地位，甚至也不是知识学问，而是人品与气节。
那么，我们为什么เ还要谈陈寅恪？
没错，陈寅恪在1949๗以后是不怎么积极合作，更不要说“靠拢组织”他身为ฦ全国政协常委却从不进京，对思想改造之类的运动更是语多讥讽，能不理睬就一概ฐ不予理睬。但这只是他的“独立立场”所使然，与他对国共两党的爱憎好恶毫不相干。他要当真喜欢国民党，当初怎么เ不跟着到เ台湾去？事实上陈寅恪的心思是很明白的，那ว就是“不论哪一个ฐ政府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是能够继续让研究古物”这话虽然是冼玉清说的，却很能ม代表陈寅恪的心声。早在谈到王国维之死时，陈寅恪即有“非所论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的说法，他自己้当然也不会囿于“一党之恩怨，一府之兴亡”看来，准确的说法是：陈寅恪和国共两党都没有关系，也不想有什么关系。他只想作为一个ฐ独立的学人，进行自己独立的学术研究。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违背先生的心愿，把他扯进政治斗争中来。事实上正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作者陆键东所言，政治这个范畴“已难以覆盖陈寅恪的文化意蕴，也无法盛得下陈寅恪的人文世界”
是不好理解，再怎么说，顾准也是他们的爹呀！没错，当时的顾准确实又“黑”又“脏ู”谁沾边谁倒霉，但也不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顾准的弟弟陈敏之ใ、老朋友骆耕漠、弟子吴敬琏等等就没有回避（顾准病危时他们都在床前陪伴），就连张纯音的女儿咪咪（徐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也和顾ุ准成为朋友。就在顾准的子女拒绝来医院看望护理他时，远在兰州的咪咪却给她敬爱的顾伯伯写信说：“我就是你的亲女儿”两ä两对比，难道不发人深思吗？难怪当顾淑林和顾逸东参加告别仪式时，一位老先生看他们的眼光，会“像刀子一般。”
然而得到的答复是：不来，不来，就是不来！顾ุ准的幼子顾ุ重之（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回信说：“在对党的事业的热爱和对顾ุ准的憎恨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什么เ一般的父子感情的”“我是要跟党跟毛主ว席走的，我是绝不能跟顾准走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采取了断ษ绝关系的措施，我至今认为ฦ是正确的，我丝毫也不认为ฦ是过分”
但李泽厚的意义不仅在此。
就我个人而言，《美的历程》以及李泽厚的同期其他著作让我明白了一个ฐ大道理，那就是：人，为什么เ要有学术研究，为什么要做学问？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如果那样，就该“趋时合流”)，而是为了人生。也就是说，为人生而学术。因此，
一个人文学者，就应该把学术研究和人生体验结合起来，把历史的遗产当作鲜活的对象，把做学问、写文章、出版著作变成自己生命的流程。《美的历程》就是这样做的。比如“苏武的意义”一节，讲到苏东坡写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虽“挂冠服江边”却不过回家睡觉，并没有“拿舟长啸去矣”时，李泽厚说：“本来，又何必那样呢，因为根本逃不脱人世这个大罗网。”如果没有人生的体验，这样精辟的话岂是说得出来的？
历史的遗产一旦被看作鲜活的对象并与自己的人生体验相结合，就成了活生生的东西，也就不会有尸臭了。过去(也包括现在)一些学者专家教授流的文章之所以那么僵硬呆板枯燥无趣，味同嚼蜡不堪卒读，并不完全是一个ฐ文字表述能力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研究对象看作活物。他们在研究木乃伊的同时把自己也变成了木乃伊。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文字还能ม活起来？
学术著作变成木乃伊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这些学者们总在说别人的话，至少是总在用别人说话的方式说话。因为ฦ他们并不是为人生而学术，而是为某种现实的利益而学术。这就不能不格外注意是否符合公认的“学术规范”和“量化标准”小心翼翼地不要触犯了学术界ศ的“规矩”这时，人云亦云，别人怎么说我也怎么说，别人用什么方式说我也用什么方แ式说，无疑是最保险的。而当所谓“学术规范”其实不过“八股套路”所谓“量化标准”也仅仅只是论量不论质时，大量炮制八股文章甚至学术泡沫也就不足为ฦ奇了。
可见文体决不仅仅只是一个表述问题。为人生而学术，就要讲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头脑想问题，而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总之，你完全可以不必顾忌任何陈规陋见，不必死守某种模式套路，信马由á级，另辟溪径，走出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来，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才气和知识准备了。
李泽厚有。于是李泽厚便用自己成功的实践为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一通百通。从此，我们的思想解放了，视野开阔了，目光锐利了，思路敏捷了，就连文笔也变得流畅ม了。这都得感谢李泽厚。没有他，我们当真可能仍在黑暗中摸索ิ。
这是一种智慧的启迪。许多人甚至从李泽厚那里开始了自己道路的找寻。
但同时，李泽厚的历史也就终结了。
得鱼忘签，得免忘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们现在已经过了河，李泽厚老师可以下课。我们会记住他这座桥的。
五、历程
其实，即便有人愿意听，李泽厚的“课”也未必还能讲得下去。
一般都把李泽厚这十年来的销声匿迹少有人知，归结于他199๗0年后去了国外。实际上，他走也好，不走也罢，情况都差不太多。在我看来，他的败迹，早在19๗8๖8年7๕月由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同年1้1月由香港三联书店、门月由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5๓年2月由á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华夏美学》中便已有征兆，已见端倪。李泽厚很看重这本书，认为ฦ比《美的历程》更重要，而且认为谁喜欢《华夏美学》，谁就是“独具慧眼”但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它好在哪里。比如开头这一段，就简直让人怀疑那是不是李泽厚写的：
美，这在汉语词汇里，总是那么动听，那么เ惹人喜欢。姑娘愿意人们说她美；中ณ国的艺术家们、作家们一般也欣然接受对作品的这种赞赏，更不用说关的自然环境和住所、服饰之ใ类了。
这是什么话！文字表述与“美的历程”相比差ๆ太远了。王朔有云：一盘菜，不必都吃完才知道好坏吧！《华夏美学》的开头如此，后面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我从头到尾都读完了。而且，由á于当时买不到เ书，还做了笔记。
不可否认《华夏美学》中ณ仍有不少让人拍案叫好的东西，也不难看出李泽厚在撰写《华夏美学》时，对中ณ国文化的认识和研究已比撰写《美的历程》时系统深刻。如果要研究中国文化思想，《华夏美学》倒是不妨一读的(但我以为读他那三部“思想史论”更好)แ。问题是李泽厚之ใ所以是李泽厚，就因为他比一般研究者多了一份才气和灵气。然而《华夏美学》一书却灵气全无，就连书名也显得呆板俗气。开头不好，结尾也不好。结语那句“是所望焉”在《美学文丛序》中已经用过一回了，现在又用，岂非才尽技穷‘！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江郎才尽。19๗89年的李泽厚，即便没到เ那个份上，也已是日薄西山。烨夏美学》出版后，几乎悄无声息，初版也只有区区###册，和《美的历程》的轰动效应截然相反，便是明证。
随便翻翻199๗6年的《世纪新梦》就能感觉到李泽厚的老态。洋洋4๒2万字的集子，实在是老调重弹，新意无多，就连李泽厚自己也承认“内容和词句上都有大量雷同之ใ处，因为翻来覆去也就是讲这么点意思”其实，事情并不完全在于是否一定要有新า内容。一些观点，尤其是一些基本观点，确实需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反复讲。问题是即便重复地讲，也可以讲得不重复。即便再三地讲，也可以讲得有新意。至少，你总可以讲得有趣一点，好听一点吧2然而你看他和刘ถ再复的那ว篇对谈，简直就是老太婆拉家常，絮絮叨叨，乏味之ใ极。只有那ว篇痛快淋漓的《后记》，才让人觉得李泽厚宝刀不老。
还是回到《华夏美学》。
我一直闹不明白，为ฦ什么เ李泽厚对这部ຖ相对而言并不多么เ出色的著作情有独钟？他自己的解释是；“这可能是由á于自己偏爱哲学的原故”而《华夏美学》涉及的哲学问题比《美的历程》要多”(เ《华夏美学》日文本序)。也就是说，李泽厚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哲学情结”或“哲学家情结”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李泽厚的历程就多了一份理解。
李泽厚其实是想当哲学家的。在他放弃了中ณ学时代成绩一直很好的数理化，以第一志愿考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时，可能就有了这个念头。否则、家境贫寒的他，何不去选择一个既轻松又能挣钱的专业？他难道不知道“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然而当哲学家并不容易。在当代中国要当一个ฐ哲学家，就更不容易。你得选好自己้的路。冯友兰先生就想过这个问题。他说搞哲学通常有两条路。一条是“照着说”这是哲学学家了。但冯先生的。野心。更大，他要当‘主《“哲学王”(เ也就是孔子那样的。素工。)，使解之自己的学说成为ฦ钦定的官方哲学，让全社会、至全民族都“跟着说”为ฦ此，他决定先“顺ิ着说”即以退为ฦ进，欲为。王者之师，先以群“王者为ฦ师”(对此，夏中ณ义的《九谒先哲书》有很好的分析)แ。结果，七顺八顺ิ，并没右有人跟着他说，他自己反倒1”到。梁效，道里面去了。
李泽厚要”走自己的路”就既ຂ不甘心所“照着说”也不太愿意”顺ิ着说”然而一直时半会的，也还不能ม”接着说”便只好”挑着说”、“绕着说”所谓”挑着说”也就实是先拣那些相对而言可以“由着说”的话题说将起来，最后绕到最想说的领域里去。湾
李泽厚选择的是美学。
选择美学是对的。李泽厚原本就有艺术气质，内向、孤寂，忧郁而易感，又从小喜欢文艺，兼具哲学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艺术家敏锐：的感受能ม力，搞美学是再合适不过了。更重要的是，较之哲学的其他分支(哲学原理、伦理学。认识论等)，美学离政治最远，受政治的干预和影响最小，自由á空间也就最大。何况美学又毕竟是哲学的一个分支。七绕八绕，还是能绕国哲学来。所以，先讲美学，再讲哲学，通过美学来讲哲学，应该说是行得通的。
李泽厚的“策略”大抵如此：曲线救国。事实上他的历程也正是这样：先以美学研究成名，同时进行思想史和哲学史的某些专题研究，最后则“直捣黄龙”从50年代初到เ70年代末这三十年间，李泽厚一定阅读了大量的图书，积累了大量的知识，进行了反复的思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下过笨功夫”)。唯其如此，他才能ม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大放异彩。我们看他那ว时的著述和言论，真可谓四路出击八面威แ风：评康德，论孔子，谈文化，说思想，臧否历史人物，指点当代文坛，梳理古今脉络，畅ม议中西学说，直至最后建立和提出他的“主ว体性哲学”其范围之ใ广阔，气势之恢弘，见解之ใ精辟，文笔之华美，让许多号称“美学家”乃ี至“哲学家”的人相形见细黯然失色。
然而，就在李泽厚风头正劲时，批评也同时群起。
批评来自两ä个方面，即通常所谓“左派”和“右派”两派意见正好相反，一派斥其“离经叛道”一派怒其“僵化保守”但不喜欢他，则是一致的。李泽厚夹在当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所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今天，以至于李泽厚提起，也只能ม说：“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这其实是一种无奈。
无可奈何花落去。曾经处于巅峰状态的李泽厚，终于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六、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