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佳小说网 > 夜的花 > 9,母亲

9,母亲

看来,我们注定会擦肩而过了。

可能是太兴奋了,一向谨微慎言的他还破例对我透了一点口风。

至今为止,我从没亲口对他讲过为什么เ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何讲述我怎么能爱上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哥哥。这种被骨子里定格的爱情是永无຀希望的,甚至是可耻的,遭人唾弃的。谁能将十八年的爱情一举埋葬或亲手推翻?在我年轻的生命里,已经注定爱情这项功能将终生残缺。

孟南,是我,冷晖。声音里有些迟疑。

九点刚到,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前๩后走进来三个人,依次坐到主办方แ的位置上。为的年轻男人穿白色衬衫,戴无边眼镜,远远看去,精神干练。在站起来的瞬间与我的眼神碰撞,突然让我心生一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个城市,有一个人是我最想见的。甚至,与她相见胜过此行的目的。

将还未掏出的行李快整理好,黑色的手提包拉上拉链,匆忙闪身到浴ภ室洗了个ฐ澡。再出门时,已๐经换上了肥大的迷彩粗布长裤和黑色纯棉半袖衫,白色棉袜,黑色运动鞋。头未干,胡乱编了两根粗重的麻花辫。脸上只拍了一点柔肤水,戴上太阳镜,丝毫看不出倦容。

是了,是和一个男人有关。

主页上,我只写了一句话。阿尔斯楞的眼睛里,流淌着我的整个爱情生命。

今天,我开始写一篇构思了几天的随笔,想你时的忧伤。

第二天,我早早给李锋打了电话,大致叙述了一下情况,让他马上着手准备两份省代的审批手续材料和合同原件,将原来山东省代的善后工作尽快处理妥当,以确保下家顺利承接。

他在那头激动地大叫,孟姐,你的动作也太快了吧!我们还没开始运作,你已经把两处的工作全部搞定了。给我们市场部留แ条生路吧,不然,我看我快没脸在这儿做下去了。

我笑着安慰他,好,任务算你的,提成算我的。

他马上不叫了,连声应承着好。又提醒我说,孟姐,公司的旅游名额派完了,下月一号出。你什么时间合适把身份证送过来吧,都是统一行动。

我胡乱答应着挂了电话。

忽然心生一念,想起好长时间没联系安棋,上次日程太紧,走时也没向她告别,只用了一条短信通知。

顺手拨了她手机,这么早ຉ,居然开机。

接通后,我没有寒暄,直接问她,你没什么事情吧?我怎么觉得想起你时心里感觉不对劲。

安棋的声音依然沉静。没什么,只是昨晚接到电话,说生我的那个人死了。

生你的人?你母亲?

理论上讲是这样。

不打算回去?

不了,这边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

放下电话,我坐在那里,久久动弹不得。

母亲。在我的意象中ณ,母亲这个称谓充满了如此深重的依恋和敬畏。

在我并不年轻的生命里,她像一扇不定时上锁的门,有时为我整夜开着,有时,让我徘徊在外,任踌躇的脚步踱走,却狠心地紧紧合闭,悄无声息。

萨娜是我的母亲,有着所有草原母亲的伟大博爱甚至比其他母亲更伟大更博爱。她用胸ถ膛里最宽厚的慈爱对待我,让我在草原深处自由长大,又让我接受开放的现代文化教育。我对博爱的真正理解,是在她去世以后。

萨娜是草原上的老师。会用蒙汉两种语言给孩子们讲解离离原上草,会在大雨刚停的黄昏带领ๆ孩子们到เ草原上看天边橙红硕大的夕阳,让他们切身感受长河落日圆的创作心境。我的母亲是不同的,不同于普通的草原牧民只会骑马放牧。可母亲又是平凡的,平凡得为了一只早产的羊羔可以站起身来而激动得泪流满面。

草原深处有一片森林,森林和草原之ใ间有一处圆如铜镜的湖泊,湖泊有一个很浪ฐ漫的名字,月亮湖。四周水草繁茂,天鹅飞翔。星点散落的萨日朗花装点着这片美得像梦一样的湖水。在我六岁生日那天,母亲带我去过一次月亮湖畔,什么เ也不做,只是让我对着湖水唱歌,然后用温热清澈的湖水洗脸和手。母亲对还不懂ฦ事的我的解释是,月亮湖的水是长生天赐予草原人的厚礼,生日那ว天用月亮湖的水洗脸,会得到长生天的祝福和眷顾,不再生病,永福健康。那ว时的母亲眼里会闪现出不同往日的忧伤,身体也๣会因为这种莫名的忧伤变得格外娇็小温顺。

可我却知道她从来没带敖古哥哥去过。

在我的童年,我遭受过所有孩子的排斥ม,被别ี人冷眼看待,我只有哥哥敖古一个朋友。敖古哥哥大我六岁,从小就担当起我的保护神,在我心里,他似乎无຀所不能。当其他孩子围着我大叫野种时,敖古哥哥总是放下手中ณ正在团拢的牛粪或者给羊马添食的草料,一声不响地冲进包围圈,用稚嫩的拳头对准攻击我的孩子领ๆ狂妄的脸຀上挺立的鼻子,让他的脸຀瞬间变得万紫千红。随后便是一场在劫难逃的厮打,伴着我惊吓过度的大哭。这种厮打的结果总是以敖古哥哥鼻青脸肿而告终。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下一次的冲锋陷阵。而且伴随这种越来越频繁的厮打,敖古哥哥的强硬也在草原上出了名气。大多时候,我会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去学校,去放羊,去割草。他会用草原上鲜红的萨日朗花为我编织美丽的花环,让我成为马背上骄傲的公主ว。他还会用粗壮的马鞭打响,让受惊的马乖乖归队。我留在草原上的所有童年的快乐่都是敖古哥哥为我制造的。

父亲是草原上惟一的琴师,沉默寡言。但他会用尖利的刻刀雕出琴柄高昂的马头,飞扬的鬃毛飘翻在万马奔腾的琴声里。在柴河的草原上,他总是在放牧时带上那把马头琴,拉出夕阳一样忧伤的乐曲。而我和敖古哥哥就在羊群中间感受风的吹过,那些仿佛被风拉扯出来的阳光就在粗糙的脸上划来划去,像母亲手掌一样慈爱的抚摸。

到我七岁那年,县城的乌兰牧骑找到了草原上的父亲,请求父亲为他们做琴师。我记得县城的人走后,母亲与父亲两人坐在毡房的羊皮上,整整一夜没睡。之ใ所以记得,是因为母亲粗糙的手掌总是在我脸上抚摸,并且流着泪拥抱我,将刚ธ刚入睡的我弄醒。我假装睡得很香甜,终于抵制不住困意袭来,陷进忧伤梦境。到了秋天,他们变卖了所有的羊群,来到县城,为我和哥哥敖古的学业开始一生的操劳,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不让我留在草原继续一个ฐ孩子不该有的孤独。离开草原,就像马儿走进沙漠,就像苍鹰匍匐在林间。这是草原上连三岁小孩都懂得的道理。走出草原的脚๐步是那样沉重艰难,而母亲却没有回头。她用深邃低沉的声音说了惟一一句话,草原上的风沙越来越大了。

到县城以后,我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好奇地张望这个不再空旷宽广的世界,没有烈马和羊群,没有流鼻涕๓满脸皴裂的孩童,没有威武厚重的蒙古袍,我和所有孩子都一样穿着白衬衫和蓝裤ไ子,脚上的胶底布鞋柔软轻便,跑起来像踩在云端。除了平坦的马路上干燥的灰尘,在这个简陋的县城里,我几乎找到了书๰上描述和萨娜๨讲述的北京的相似形象。

从此,我开始在汉族的学校学习汉语,并能ม在放学后回到方形的砖房子里喝上一大碗母亲亲手熬制ๆ的奶茶。

父亲不再身着破旧的毡绒马夹和羊羔皮帽,而是穿起硬挺的的卡裤子蹬起自行车上下班。母亲也๣在搬家几个月后被落实到民族小学代课。一家人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模样。

我和敖古很是为这些那ว些的不同兴奋了一阵子。

我和他不在一所学校,但我们可以天天一起走路上学。到放学时,我会等在学校门口,和他一起回家。在这里,我不用再害怕别人跟在我身后大声嘲笑我,也不用担心敖古会和这些文明的孩子大打出手。而我,拼命努力得优等成绩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赢得更多我所缺失的友谊。

我上初ม二时,敖古考上了他一直梦想的内蒙古警校。创立目标,实现目标,完成目标。这是敖古到城里之后的座右铭。送他走的那天,我和母亲都在他的背包里放了一封信。母亲带的是嘱托,我给他的是一幅蒙古女孩孤独的背影素描。

母亲是乐观的善良的不计付出的。

到เ我高二的那年,敖古已经毕业了,分配到县城的派出所当上了一名真正的警察。母亲因为身体不好,代课的编制又安置无望,便提前退休在家。每天给我们做最可口的饭菜,专心操持家务。

我和敖古最快乐的日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可是,越来越多的人来上门给敖古提亲,都是母亲或父亲的同事。这些人的到来总是让我心生恐惧和厌烦,冷眼旁观,看敖古的反应。

敖古始终没有让我失望。他在一次次借口逃脱或者干脆生冷着脸拒绝之后,终于惹恼了母亲。那也是母亲和敖古惟一的一次争吵,为了他将来的婚姻。

在敖古的房间门外,我只听见敖古闷声对母亲挑衅,那你还是给我找个汉族女人做老婆吧。

母亲提高了嗓门厉声呵斥,你敢?!

我赶紧抽身而退,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假装复习功课。

那次母亲表现出了我所陌生的强硬,不同于十几年来一贯的慈爱和温柔,一直与敖古谈到将近深夜。从此,家里总是莫名地笼罩着一层只可意会的薄雾。

敖古开始沉默寡言。从一个乐观幽默的男生变成了一个严肃深沉的男人。只有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他还会用宽大的手掌疼爱地抚摸我青春的脸颊。我曾经问过他恨不恨母亲对他爱情的专制,他说不,一个ฐ蒙古族的男子汉是不能将恨留在亲人的身上的,有些事情是上天注定,不应该违背长生天的安排。

从敖古结婚以后的两年之内,我再没回过家。逢年过节我会打电话给母亲,将微薄的工资中除去生活费之外的现金寄回去。简单的问候和祝愿,也仅仅限于对父亲和她之间。那时父亲已经从乌ไ兰牧骑所属的文化馆退休,在家里安心地研究蒙古草原上已经失传的民歌乐谱,有时会去较远的巴尔虎或者科尔沁住上一段,收集一些民间传说作为谱曲素材。仿佛是一种默契,母亲从没问过我为什没有回来参加敖古的婚礼,我也避免了画蛇添足的解释,就好像我是他们惟一的孩子,而没有敖古的存在。只是声音日渐苍老疲惫。

敖古打来电话时,我已经有两ä个月的时间没和母亲通话。当时在绥陵县因为一起建筑事故的民工赔偿纠纷案件的跟踪报道,在当地驻扎了大半个月。住在一个破烂旅馆里,刚ธ刚断ษ了暖气的房间刺骨寒凉。敖古的电话是在半夜时打进来的,只说了一句话,母亲病危,赶紧回来。我刚刚ธ用暖水袋温热的手脚立刻与房间变成了同一个温度。在凌晨返回哈尔滨的火车上,我与敖古的电话时断时续,也在他奔忙于医院各个窗口的间隙逐渐搞清楚事实。原来,母亲是在敖古结婚前就查出患了肺癌,两年来经过反复的手术,化疗,透析,支撑了两ä年生命。母亲是坚持不做任何治疗的,可是敖古宁可欠下巨额外债,也要争取她生命的时限,哪怕,到最后大半年靠注射杜冷丁来维持。

还是北方萧瑟的春季,我坐在破旧的火车车厢里瑟瑟抖,眼泪是可以直接从心里流到眼中的,带着无຀以复加的忏悔和歉疚,冰凉地汹涌在脸上。

从哈尔滨转车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傍晚。

四楼最里侧的重病房间里,母亲已๐经瘦得完全没有高大健壮的影子,枯槁的脸,松弛的皮肤和支出的骨骼,头和胸前镇着冰袋。见到双眼红肿的我,哆嗦着伸出双手来迎接。我扑过去抱住她伶仃的身体,和已经干涸的眼泪一起奔涌ไ出来的只有一句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母亲,我回来了。

母亲显然因为我的匆匆而来出现了回光返照ั的情形,示意父亲屏退了亲朋,包括我第一次见到的敖古的妻子高娃,那ว个一直守在病床旁้边面目平常的女人。只留下我和父亲还有敖古。

那天,在母亲的示意下,我从父亲手中ณ接过了一块剔透娇嫩的黄色玉石,并从父亲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其木格这个ฐ名字,第一次知道孟南这个名字里的真正含义,第一次知道我的真正的身世。原来,这个世界上我认为最亲最近的三个ฐ人,母亲,父亲,和敖古哥哥,没有一个人和我有任何血缘关系。

萨娜不是我的母亲。

敖古也不是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