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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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一遇运动,就疯张起来了,把实事求是当口诀儿念,实际尽搞虚套子。”马罗老汉有点愤愤然了,“‘四清’那年,惠家庄那个‘运动红’,跑到我的庵棚里,要我写个材料é,证明给惠畅他爸熬过长工。我给他说,我确实熬了一辈子活,可不是给惠畅ม他爸熬活,我在河北那家财东家,一直熬到解放。那小子还要缠我,我骂他,‘甭给人捏包子噢!包子是虚的,终究要从心里臭的!’”

“那就坐坐吧!”我说。

“他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秀花说,“一天三晌去出工,回到家里,不抱娃也๣不担水,坐在门槛ນ上,两眼死瞪瞪地老是盯着一个地方แ。我劝他,他根本听不进去;我想狠声骂,又不敢!晚上,他不睡觉,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我把他拉回屋,停不了一会儿,他又出去了,在院子里来回走……”

“我早看出……你们都不是……平常之人!”马罗不自觉地用秦腔道白的腔调说,“从古戏看,状元郎๰都有不得志的时光……”

纷纷扬扬的大雪是黎明时分开始降落的,静静地下了大半天,午后停息了。现在,灰白色的云层已๐经扯开,露出一条条或一块块蓝天,云层在缩小,蓝天在扩大,遥远的西方河与天相接的地方,灿红的云霞已๐经把天地浑为一体,难以分辨其界线了。我拂去一块河卵石上的绒雪,坐下来,静静地沉浸ฤ在大自然的静谧的气氛里,水边有两只玲珑精致的无名小鸟,飞起又落下,那ว叫声像是从颤๶动的金链上弹出来的,更衬托出了河川的恬然静气。

我们步行六七十华里,几乎一宿未睡,现在坐在靠背木椅上,腿脚先感觉舒服了,浑身尽管有一种紧巴巴的疲倦的感受,却仍然精神兴奋。剧场前头已经坐得黑压压一片,门里仍然涌进一伙伙青年男ç女,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从服饰和举止上判断,可以看出听讲者中有青年工人、教师和其他角色,惟独没有农民装束的人。只有我和惠畅,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从乡๥下赶来的农民。我和他都是家织粗布衫儿,头上落一层黄色的尘上,这是在乡村土路上长途跋涉的结果。我们没有穿袜子,脚背也已被尘灰污脏了。我感到拘束,又感到เ孤独。过往的穿戴干净的青年男ç女,冷漠甚至鄙夷地瞅一眼我俩两边空着的座位,走开了,挤到干净人窝里去了。

乡村上路贴着南源坡根向西伸展,河川里是即将成熟的包谷和谷子,叶子开始衰败了,好些田块里的包谷,棒子刚ธ泛黄,饥馑的社员已经等不及熟透而提早ຉ掰掉了,留下空空的青秆还栽在地里。棉花的叶子紫红乌青,斑斑驳驳,田à野里呈现出晚秋时节一片纷杂斑瓓的色彩。乡村土路上不通汽车,来往着推车挑担的农民或小贩,我和惠畅走着,长途步行的寂寞,完全被他动人的爱情的自白排除了——

我与马罗已经有过一次交往,半月前๩,他曾经邀请我到เ他在河滩看守庄稼的庵棚里,亲自给我犒赏过一顿烧烤包谷棒子。被他抓住严å惩不贷的,是那些用麻袋偷下棒子到城里去卖钱的真正的贼;对我好像比较客气,不过是烧几个充饥罢了,他不会过分计较的。

他所极力维护着的某一得意之笔,我却毫不客气他说那一段应该彻底干净地删除掉,于是,争论就不可避免了。对于他看过的我的习作,类似的争议似乎更为激烈。我和他尚未养成高雅的涵养,譬如说,应该谦逊地听取对方的意见,不应该当面眼对眼牙对牙地驳斥ม;应该斟酌给对方แ谈意见的方式方แ法,尤应以鼓励为主ว,先谈优点,再说不足,然后再提出修改补救的措施,使对方แ于心理和感情上易于接受。没有。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好像就没有这种文质彬彬的习惯,一当讨论起来,就争就吵。开始时,他的新媳妇曾经劝过我们,不要失了和气,后来习以为常了,就只顾剪ຘ她的鞋底或者纳扎鞋帮,一任我们去吵。如果是在冬天的夜晚,吵得夜深了,她会从锅里端来一盘刚刚蒸熟的红苕,送到条桌上,那是十分惬意的夜餐了……

“为了一个夭折了的天才……”我举起杯子,却说不下去了。

我们重新า坐下。

几杯酒下肚,惠畅的脸颊๐、额๩头都红了。他的兴致高涨,话特别多,盯我一眼,不满意地说:“你说我‘夭折’了?我还不服哪!还是老话一句:十年以后再说!”

我申ã辩说,只是惋惜,并不是说他已经完结了。“老张哇!咱俩今日初面,你不知道,俺俩年轻时,为了文学这个神秘的字眼,受过多少苦哇!”惠畅激昂地说,“我们穷得买不起稿纸,买຀不起一盒二毛二分钱๥的纸烟!我们住下三毛钱的黑店,晚上叫蚊子、臭虫给咬跑了!我们肚里填的豆渣、野菜,嘴里却讨论的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问题๤……我们从乡村打出来,太不容易了……”

惠畅说着,伏在桌沿上,呜咽起来了。

我很心酸,看看四周那ว些食客在盯我们,我劝他不要太伤感了。老张也受了感动,诚恳地劝他吃菜,喝酒。

“现时的文艺政策太好了!在这样好的文艺政策里,我心里真是急得痒痒,可是我没有……本事!”惠畅痛苦地摇摇头,瞪着有点红丝的大眼珠,“放开手写吧!多写!写好东西!你写下好东西了,我感到高兴,还有……我们的那个ฐ马罗大叔,给你放火铳……”

我再也๣忍耐不住感情的潮水,搂住他的肩头,这金子般的言语啊……

“我已经如愿以偿了!我虽然趴下了,一时三刻难以站起来,没有关系。我们俩总有一个人没有趴下,这就够了!”他诚挚地说着,神态安静,“没有办法,我现在还要去做工,要养活孩子,供给他们上学。你日后在哪里了作品,甭忘了给我一本……”

我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默默地坐着,喝着酒。老张让我们聊着,自己先告辞走了。

我和惠畅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谁也不想去挤汽车或电车,只是悠悠地走着。街道两边的一株株古槐,浓密的叶子变成墨绿色了,初ม秋的天空,洁净而高远。

“生活怎样?”

“活泛多了。我包这批门窗活儿,马上就要完成了,能分几百元。”

“孩子念书行吗?考学有希望没?”

“考学?我看玄乎!娃娃倒是用功。”

“注意身体,挣得够养家就行了……”

“你也保重!咱们都不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体力了……”

惠畅打来电话,约我到他家去,口吻执拗,不容推辞,他说有重要事情相商,暂时保密。

我走进惠家庄,他在原址上的厦屋已经拆除,留下一堆废旧的土坯。问问临近的人,说是不用再问,惠畅已๐经在村子东头盖下新屋,那ว幢两层楼房便是。

走过村巷,刚刚泛绿的杨树枝桠中,可以透见一幢漂亮的小楼房,红砖墙,天蓝色的楼栏,米黄色的窗棂,在嫩绿的树叶的映衬下,使人容易想到是退职还乡๥的高干的居室。

惠畅正在院子栽花,抖着手上的泥土,哈哈大笑:“如何?看看我这别墅如何?”

他在自压井管下洗了手,摔着手上的水珠,引我上楼,说:“请你先参观我的书屋。”

二楼东边一间屋子,摆着三个书架,散出油漆的气味。书๰架上摆满了一色新า的书๰籍。临ภ南窗摆着一张书桌,笔墨整齐地置于案头。我真有点惊呆了。

“如何?”惠畅ม得意地笑着,“这个学习环境如何?”

“我好坏算个搞专业创作的,也没有这样好的条件。”我说,“你可真是阔气了!”

“比较阔气一些了!”惠畅矜持地笑着,“不多!我现在存下两万元了。”

“嗬呀!两万?”我吃了一惊。

“你能拿多少稿酬呢?”他坐在藤椅上,捏着纸烟,“充其量也不过我的十分之一……”

两ä年多来,我和他很少照面了,我知道他在小河的沙滩上办起一个水泥预制ๆ厂,专门预制水泥楼ä板。我曾经想到เ,他已经四十多岁,创作上怕是很难再有进展了,搞点实业,赚点钱,把后半生的生活过得舒服点,也许更实际。那个预制水泥楼板的小厂,够他忙乎的,我因此和他减少了往来。想不到,不到三年时间,竟然是这样一番天地。

“我从今天起,要做专业作家了!”惠畅ม从藤椅上站起,向我宣布,“我给自己้创造下条件,现在要潜心读书,立志创作了!”

他告诉我,水泥预ไ制厂办起不到三年,已经赚下两万多元了。儿子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来在他的厂子里做工人。今年春节一过,他把这个预制厂交给儿子去经营了。

“小子有魄力!只有十八九岁,管理这个小厂子还挺有办法!”惠畅很赞赏自己้的儿子,向我夸耀,“秀花怕把这宝贝挣了,叫他学习写作,让我办厂子。这小子顶ะ撞他妈说,‘俺爸的黑路我再不蹈此覆辙!我要以实业兴国安家!’你听听现代派青年的口气多大!”

“你现在……还不死心?”

“死不下这个心思!”惠畅说,“我和儿子谈了,又跟秀花谈了,家庭会议一致同意我的申ã请,让我退下来读书。秀花真不错哩!她说,‘甭急,哪怕十年时间表一篇,也算争了一口气!’我的决心是,临死前能叫出一声来,也算我没白活……”

“噢呀……”我深深地被他感动了。

文学,这个ฐ神秘而又迷人的魔鬼!一经缠住一个灵魂,足以使人终生难以解脱。我忽然记起这样一个人来,那是秦岭山根下的一位农民业余文学爱好者,5๓0年代未表过几新民歌之后,一直在写啊写着。新民歌不兴时了,他写自由诗。诗歌写不出名堂,他又写小说。至今已经脱落了两颗门牙,年过五十的小老头了,怀里抱上孙子了,他还在写着哪个杂志也不肯表的小说。他来找我看他的稿子,我先很难受,想劝他好好搞点家庭副业,把屁股上的补钉裤ไ子换下来,却又不忍心伤害他依然不减的创น作热情……惠畅比他聪明多了,先把经济问题解决了,可是和那位老头一样,依然迷恋于文学这个魔鬼!

“县委通讯组两个ฐ同志来找我,要写我致富的事迹,还说要在全县树立我这个致富模范。我全部谢绝了!”惠畅笑着给我说,“我心里说,我挣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学习条件哩!”

“现在,你可以潜心静气地学习๤了!”

“我作出两大决策,全都在家庭会议上通过了,刚才说的关于我搞专业创作的事,算一条。另一条是——”惠畅又从椅子上坐起来,这个ฐ不安静的家伙现在十分兴奋,“我拿出五千元来,交给县文化馆,设立创น作奖金。凡在全国性刊物上表作品的,头等奖;在省内刊物上表的,设二等奖;在县办的内部ຖ刊物上表的作品,评出三等奖。鼓励咱们县上的业余创น作。我一生未能ม酬愿,我希望本县多出几位作家。我们这个县哪!人杰地灵,该当有更多的文人豪杰出世……”

“你可真想得出!”我说,“和文化馆联系了吗?”

“已经说定了。”惠畅说,“县委书记听到เ这个事儿,专门找我谈了话,鼓励我……”

“一种义แ举!”我说,“国家设下茅盾文学奖,你在本县设奖,以什么命名呢?”

“农民文学奖。”惠畅说,“我已经和文化馆赵馆长商量确定了,今年底、明年初举ะ行第一次颁奖活动。”

“颁奖时,请告诉我一声。”我说。我已经离开县文化馆了,对本县的这一创举十分感兴趣,“我来看你第一次颁奖。”

惠畅领我到เ小河川道里去,参观他的工厂。

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杨树和柳树,披一身新绿,泛起朦朦胧胧的柳烟。麦苗起身了,绿毯似的铺满了河川ษ里的田à地。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沐浴着春天的河川,使人脸上感到暖烘烘的了。

河湾的堤坝里,十多个青年男女正在忙着,和灰的和灰,推砂石的推砂石,水泥搅拌机哐啷啷响着,紧ู张而又繁忙。小伙子和姑娘们早丢â剥了棉衣,只穿着鲜ຒ艳的绒线衣干活,使人可以感到青春的活力。

一座简陋的砖瓦房,冒着烟,老远可以看见,秀花腰缠围裙,正忙着什么。惠畅ม告诉我,秀花给工人们做饭、烧水,兼当材料保管。

惠畅ม指着一位小伙子给我说,那个正捉着捣浆机的青年,是他的儿子。和他的儿子正说着话的那个青年,是那位团支书的儿子。俩娃在学校时很要好……没有办法。他们毫不理会他们的父亲之间的纠葛,而只顾自己交朋友。惠畅一挥手:孩子们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干涉。

我和他走着,聊着,直到走到那幢工房跟前,秀花才看出我来了。她扔下铲煤的铁ກ铲儿,拍打着围在腰间的围裙ำ,一下子大呼小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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