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从车里出来，第一眼便看见虎背熊腰的刽子手，胸前长满黑碜碜的长毛，守着要斩人的砧板，怀抱的鬼头大刀在阳光下闪闪亮。“你跟着公子。”露蒹儿低声说着，在她后腰轻轻一推。明春不由自主地就上前几步，正立在了二皇子身后。人群里又一片低声议论：“那就是陈将军的女儿么……怎么เ和二皇子在一起呢……”明春心里一惊，才隐隐约约觉得不妥，原来要她来观刑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让灵州城里的人都看见和虞军誓死血战的陈大将军的女儿居然在二皇子身边。她愤怒地想转过身，露蒹儿却在后面袖子一拂，明春只觉得一股柔和而巨เ大的力量推着她直向前去了。“你……”她立定了回头怒视露蒹儿。露蒹儿笑道：“大庭广众之下，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要我扶你上去吗？这台阶很高呢。”
露蒹儿笑道：“你心里已经想好的事情，还装模做样地来问我！”
“没关系。”露蒹儿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不用让她伺候公子——伺候我好了。麻烦嬷嬷给她预备些像样的衣服。”她看着明春：“以后我到เ哪里你就到哪里，不许离开半步，知道了吗？”
明春本想恶狠狠地说一句“谁要你的臭钱”，但一想到慈云寺那ว晚的惊心动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ว人又轻轻说：“快把银子收好了，让偷儿看见了才麻烦——唉，这一块银子就二两ä多，用来买豆花，真是个千金小姐！”
“殿下一早就出去了。”秦嬷嬷笑道。
少女依然微笑道：“你出来。”
明春奋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去，掐出血来。她拼命地不让自己้睡着，但睡意却一浪高过一浪地涌起，终于把她淹没了。
遥遥地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明春只好悻悻闪开，但她不死心，跳到廊下，躲进雪白的梨花丛中。书房里好像有人开始说话了，但距离太远，她听不清楚，只能模糊辨认出那是个男子。来到书房前的是两ä个内侍，恭着腰，碎步走得又轻又快，后面跟着个ฐ盛装的丽人，身姿娉婷，形容娇็媚，行动中环佩玲珑声声。
洛儿摇头：“我不知道……那天我藏在柴堆里才没被他们抓去。后来这屋子就被封了，我一直躲在这里……不知道他们把夫人弄到哪里去了。后来这屋里又住了别的人来……”
“是谁啊……”黑暗中ณ有谁呵欠着问，拉拉撒撒地从旁้边的小禅房里走出来开门。
这一天早已是意料é之中的事，毒药和匕都准备妥当，从容的场景不知被谋划了多少次。但当真听见城破的消เ息时，谁都止不住地要恐慌，就像严寒中ณ只穿单衣在风雪中行走，谁都要抖一样。明春的父亲和三个兄长都是守城的将领。早在开战前管家就提议陈老爷，快把夫人和小姐送走，被陈老爷一顿大骂，还险些动了家法。陈老爷拍着檀木桌子怒道：“我陈青竹誓死捍卫灵州ะ！若是天佑我师，保住灵州ะ，自然妻子也能保全！要是天不佑德，城被破了，我只有战死！我若死了，你们也不用妄想逃到哪里去！就和我一起殉了这城罢！”
“那刺客杀我不成，必定逃逸，以伺机再次行刺——他功夫颇高，蒹儿……露姑娘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二皇子的目光变得茫远起来，“在这灵州城里，只怕我们是抓他不住的。不必为此区区小事扰民。事情闹大了，反倒长他人志气，灭我威风、乱ກ我军心！”
“是！”那ว个ฐ6๔将军也打马离开了。
“罗将军！”二皇子第三次吩咐。
“在。”这次应答的声音清越儒雅，语气远比前面两个将军从容。
“你是我军中第一内功高手。”二皇子说，“你去看看露姑娘如何了。”
“殿下谬奖。”那个罗将军说，“末将愿在此护驾。吴将军智勇双全，剑术高妙卓绝，由á吴将军去协助露姑娘擒敌如何？”
明春心想：这个将军真是奇怪，居然不听这恶贼的吩咐。是了，他一定是害怕，不敢去和那个ฐ刺客打，还什么เ“第一内功高手”！爹爹是大英雄大将军，这种胆小鬼也当什么将军？只听二皇子淡淡笑道：“你是怕我把人都谴开了，又遭刺客伏击么？”
“殿下明鉴。”罗将军说，“殿下有真神护佑，彼等宵小贼子，不足为ฦ患。末将名为护驾，实是倚仗殿下洪福，得些虚假功劳，更沾光保住小命罢。”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诙谐，二皇子听了，不由嗤地笑出声来。他在车里一笑，外面的诸将军才舒了口气，多多少少把心放轻松了些。二皇子笑道：“算啦算啦，露姑娘是不会输的。你们既担心我，就留在这里好了。孙将军，你别把车赶得这么快——就算是逃命，也慢慢地走，给本宫留点面子。”
车外的将军们都笑起来。他们见二皇子谈笑自若，心里也越镇定，随即车行得缓了。只听车外一人道：“孙将军向来神，行军迅疾如风，只怕今天也是把赶车当冲锋了吧！”那孙将军也笑骂道：“老温，你每次都只有殿后的份儿，也就今天能跑在俺前面！”众将一阵轰笑，那姓温的将军说：“我不在后面给你送米送粮，你就在前面喝风吧！”忽听罗将军沉声说：“有人来了！”顿ู时众将勒马，抽出兵刃，重重地围住车舆，凝神戒备，罗将军更是紧ู靠在车窗旁，以防敌人上前时从空中突袭。车驾停在路中，寂静里一人低声说：“罗将军，在下的剑是万岁所赐，只怕比你的配剑要锋利ำ些。露姑娘不在，请将军多多费心了。”罗将军道：“多谢！”
透过湘妃竹的车帘，明春隐隐地看见两人交换了兵器。她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衣袖，想：又有刺客来了么？可是外面这么多的人，就算没有露姑娘，只怕也不那么容易行刺吧？啊，真是奇怪，有人来行刺๐这恶贼，我该高兴才是，为什么现在却有点怕呢？难道我真的怕见杀人流血么？二皇子靠着车壁，垂着眼睑，忽然说：“你们不用担心，不会是刺客——刺客应该只有那ว一个ฐ，现在来的，断断不是他。”
果然前面传来马蹄声，一人奔近了，高呼：“殿下……殿下可平安？”却是秦嬷嬷。众将军松了一口气，罗将军高声说：“殿下平安无恙。”话音刚落，只听车里咕咚一响，像是有人跌倒的声音，接着明春“啊——”地一声惊叫。罗将军大惊，连声问：“殿下？殿下……”众将也拥上前来，纷纷问：“殿下？出什么事了？殿下？”
车里的二皇子悄无声息，众将想要掀开车帘，又怕失礼。正仓皇中，秦嬷嬷打马近前，飞身扑进车内，也是一声惊呼：“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罗将军在外催问：“殿下怎样了？”
“殿下无妨。”秦嬷嬷颤声说，“还烦请哪位大人快请露姑娘来。”
“我去！”孙将军大吼着跳下车。
“我的马快！”罗将军把坐骑让给孙将军，心想：既不是刺客，又进不得车里，只怕我们是帮不上什么เ忙了。却听秦嬷嬷说：“罗大人，你内力深厚，且请进来助老身一臂之力。”声音极其勉强，颤抖越明显了。
“好！”罗将军把手中ณ长剑交给同僚，一躬身钻进车里，只见二皇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双唇竟是青紫ใ色，软软地靠在座上。秦嬷嬷双手抵在他的后心，正为他推血过宫，也是额头见汗，显然很是吃力。罗将军一掌按在秦嬷嬷的后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掌心汹涌ไ而来，不提防中，不禁打了个冷战，那寒意便顺着手臂的经脉攻上心口，顿时心神就乱ກ了。他勉力定下心来，内力徐徐灌入秦嬷嬷体内，助她运功，不禁想：殿下体内，怎会有如此凶险的寒气？这倒像是内家高手走火入魔，可没听说过殿下会武功，而且看这样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不消片刻工夫，只见二皇子肌肤上闪闪亮，却是凝出了一粒粒细小的冰渣，眉梢眼睫上已然是一层薄霜，而他的脸色也转为青紫，竟像是在严寒中ณ被冰冻一般。秦嬷嬷的手臂颤抖起来，额头的汗水正渐渐凝固。罗将军在后面又惊又急，只觉得掌下寒气激荡，内力已送不出去，心想：这样下去，只怕我俩都会被这寒气所伤，却不知殿下到底是怎么เ了？这么เ一分心，内力便压制不住，寒气顺着掌心丝丝渗入。他大惊之下，只觉得面颊上有微微刺痛，原来汗水也凝成冰粒了。
车舆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明春虽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却也直觉到เ这是生死攸关的重大时刻。她只缩在一角，瑟瑟抖，忽想：我怕什么？这恶贼是得什么大病了么？那可是件大大的好事！只是这三个ฐ人好奇怪，这么暖的天，怎么都结出冰来了？其实此刻๑正是杀二皇子的大好时机，二皇子昏迷不醒，秦嬷嬷罗将军自身难保，她若有兵器，一刀下去，便能断送三个ฐ人的性命。可她手无寸铁，车里的场景又太过诡异，她只惊愕地呆看着，竟想不起其他的事情来。
忽听秦嬷嬷说：“罗大人……事关殿下声誉，千万不可说出去！”她的声音嘶哑黯淡，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能说得出话，却犹低沉如耳语。
罗将军心里一惊，想：殿下自十五岁便离了宫廷，只在军中度日，难不成和什么เ宫闱争斗有关？那今日之事被我看见，实在是大大不妙！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只急声说：“末将万万不敢！”情急中也忘了是在和秦嬷嬷说话，只当是在回答二皇子一般。
又听秦嬷嬷道：“以老身与大人之力，实是救不了殿下，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大人，你把这丫ฑ头杀了！”
明春大惊，心想：她要杀我？她为什么เ要杀我？她叫这将军不要说出去，是要杀我灭口么？
秦嬷嬷说：“殿下病得凶险，露姑娘又不在，现在只能用这丫头的血……用这丫头的血……”话到这里，已๐经力竭，气喘粗重，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只听二皇子呻yin一声，睁开眼，低声说：“蒹儿……”
罗将军喜道：“殿下醒了！”
秦嬷嬷低头细看，只见二皇子眼神散漫无稽，竟是在说梦话一样，依旧神志不清。她不禁眼睛一酸，流下泪来，说：“殿下，您再忍忍，老身这就杀了那丫头……”那泪水还没滑到เ腮边，便已成了冰珠子，拖着一道印记，挂在脸上。
二皇子只喃喃地念道：“蒹儿……蒹儿……”秦嬷嬷催促道：“罗大人，请快动手。再耽搁下去，你我性命不保倒是小事，只怕殿下……殿下他……”话音未落，心酸着急，力竭难语。
这最后半句话着实有用，罗将军想：事关殿下性命，要杀这女子也是没办法的事了。于是慢慢收掌，只看着明春，神色虽为难，目光中却已有杀意。明春尖叫一声跳下车舆。外面全是虞军大将，正惊疑不定，焦灼万分，忽见她慌慌张张地跳出来，都吓了一跳，更不知车里出了什么凶险的事，越担忧。罗将军道：“抓她进来！温将军，把剑给我！”
明春被扭进车里，罗将军反手在她背上拂过，点了她的穴道。明春浑身酸软地瘫倒，秦嬷嬷只艰难地低声催着：“快……快……点……”罗将军一脚踩在明春后背，一手提起她的头，迫她仰起头来，冰冷的剑锋便紧贴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他说：“姑娘，要杀你实非我所愿，只是为ฦ了殿下，你就好生去吧。”
明春闭了眼，泪水滑落，长剑已经划ฐ开了她的肌肤，热热的一道顺着脖子流了下去。她眼底闪过了一点寒光，像小时候在父亲的马背上看见的武士的长戈一样，那一点寒光迸成千万刀尖的闪烁，要把她凌迟了。“这就是死么……”她在心里喊，“救我！谁来救我！谁来救我啊……”万千刀光变成缤纷的色彩在眼前爆炸，仿佛七彩而硕大的花朵同时盛开。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坠入梦境了，梦境——她忽然想起在二皇子上次遇刺的夜半见到เ的观音像，梦境中净琉璃的夜空里一轮绮丽圆月下那和蔼而悲悯的微笑——“你能来救我么？你能来救我么เ？”她在心底拼命呼喊，眼前迸出无数金星，黄蜂般缭乱ກ飞舞，然后视野渐渐昏黑起来。
“公子……”伴着一声渺茫的呼喊，车门洞开，一阵淡淡馨香的微风从面前拂过。是谁飞了进来？
“你果然来救我了……”明春喃喃地说着，闻见馨风里夹杂着自己้的血腥，接着微微一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