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和露蒹儿睡在一张床上,住在二皇子的隔壁,也是过去的客房。也许是因为谨惕和仇恨,每天晚上明春合着眼,非等露蒹儿睡着了她才能入眠,夜里要惊醒好几次,天不亮时就完全清醒,绝不会比露蒹儿醒得迟,向来如此。说是露蒹儿在看管她,倒好像是她在监视露蒹儿一样——也许确实如此,她怕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就被取去性命吧?看着身边床铺上浅浅的痕迹,想起这黑甜一夜,既没听到露蒹儿的呼吸,也没感觉到เ她的翻身,不知为什么,竟有点惘然。毫无戒备下安然无事,岂不是显得过去的担心,就像对着清风拳打脚๐踢、累得自己气喘吁吁一样无聊又无用么เ?
露蒹儿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以手掩面,虽没有哭声了,泪珠仍顺着指缝滚滚而下。一阵风过,蔷薇架上落下几滴水,正砸在她的肩上。她的肩头轻轻抽颤,仿佛连那ว水珠也经受不住般地娇柔。秦嬷嬷忙拉了她,低声说:“姑娘,去洗洗脸吧?”露蒹儿点点头,仍捂着脸,由á秦嬷嬷搀着她去了。
陈府的红漆大门敞开着,两个ฐ内侍躬身迎接诸位将军,又碎步在前带路。孙将军抬头看见“定国侯陈”的匾额就嚷起来:“这个玩意儿怎么เ还挂在这里!还不摘了去!俺看着就气!”
“遵命!”窗外人回答,接了念珠,扬鞭催马,只听一阵蹄声得得,即刻过车驾远去了。明春在车里听着,一面抖一面想:他连谁的马快都知道……他连谁的马快都知道……啊,我为什么害怕?那刺客又不是来杀我的……可是,我竟坐在这恶贼身边,难道不该杀么เ?要是爹爹知道了,要是娘知道了……啊,那ว刺客竟没能杀了这恶贼,真真可惜!不对,这恶贼是要留แ着日后我亲手杀死的……可是那个露姑娘本领高得很,她会杀了那刺๐客么?
露蒹儿在后面递上一方喷香的手帕。明春恨恨地说:“我不要!”
这时内侍来报,灵州城牧来了。
“晚上你就和我一起睡。”露蒹儿还在说,“呀,你不愿意吗?那你是想和秦嬷嬷睡咯?”
那人用粗瓷的调羹慢慢舀起豆花来喝,问:“以后有什么打算?”那ว神情宛然和明春熟ງ识一般自然。
秦嬷嬷依旧赔笑道:“殿下说姑娘昨天半夜才回来,路途劳顿,还是多歇歇的好,所以老身不敢惊动。”
少女一扬手,夺地一声,凤钗钉在窗棂上,细长的钗身完全没入木头里,只留แ凤凰钗头在外。明春抓着那ว凤钗,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少女扬眉笑道:“这是昨晚从你手里拿来的,现在还给你。上面的脏ู东西我已经洗掉了。这种东西你可要收好了,不然秦嬷嬷知道了可不得了呢……”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挥手,春衫翩翩如蝶翼。只见指尖银光一闪,接着哗啦一声,一棵梨树轰然倒地。原来那少女挥手之下,轻轻地就把梨树削断ษ了。虽然那梨树并不很粗,断面只碗口大小,却光洁平滑,就像被打磨过一样,可见她出手又快又狠,而此举无非是要告诉明春,她会比秦嬷嬷更“不得了”。
低垂的鲛丝软纱在薄薄的夜风中ณ摇曳,明春的眼前是一片怔忪朦胧,但那ว天幕和圆月却是无比的清晰,月光异样明亮。她模糊地看见一个ฐ黑衣人从窗外跳进来,立在床头,举起剑向下猛插。明春心里一惊,想:不要杀我啊!这时一条绸带无声无息地飞来,正缠在长剑上。黑衣人转身,明春似乎听见秦嬷嬷在说话,但她的声音翁翁的,不太真切,更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那黑衣人不答,举ะ剑向秦嬷嬷刺去。明春脑子里糊里糊涂的,想:这人为ฦ什么要杀我?秦嬷嬷又为什么要救我……思量了半天,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总算明白了,不是她!是另一个人!黑衣人要杀的和秦嬷嬷要救的是另一个人!床上还有另一个人!可那个ฐ人是谁?那人又在哪里?她为ฦ什么会和别的人睡在一起?
二皇子身子略略一仰,似乎笑了一声,又走回书房,并关起了门。明春心里好生失望,只听秦嬷嬷怒道:“我让他挑个ฐ好点的姑娘!谁让他送这种人来的!给我送回去!”
洛儿左右看了看,凑近明春的耳边,悄声说:“就是……虞国的二皇子!”
“大师!救我!救我!”她双膝一软,跪在方丈面前哀告,“外面有人抓我……我姓陈,是陈将军家的人……”
明春也只能流泪,哽咽许久才说:“娘,快一点吧……我们就去下面和爹爹哥哥相会……”
午时一过,似乎立刻就黄昏了,一想到“圆月之夜”四个字,明春觉得这府邸่里充满不安和紧迫。西天灿烂的霞光渐渐泯灭,天幕突然显得高阔深远起来,并透露出安恬淳净的蓝ณ色,衬得云朵成为团团雅致的银灰。随着时辰向晚,那蓝色越厚重,每时每刻๑颜色都在不断加深不断浓烈,仿佛愈酿愈陈的酒。这平日里最普通的场景,细细品去,竟似有无穷奥妙。二皇子就负手站在廊下,凝望苍穹,在暗淡下去的天光中,肤色越显得苍白,而眉目间那一抹淡淡笑意依旧漾着,并没有随着夜色的浓重而被淹没。
忽然银辉普照,仿佛是妙音划ฐ然一响,东边天空冉冉升起一轮明月,映照这茫茫大地披霜盖雪般一片寂静清凉。
此时明春才现,不安紧迫的其实只有自己。想来露蒹儿和秦嬷嬷早对二皇子剧ຕ毒作见惯不惊,并做好了应对之ใ策;而那ว些内侍,就算砍他们几刀,大概还是那样低着头,小步疾走,泥塑木胎般无动于衷。明春在暗处看着二皇子的背影,想:是了,若是要杀人取血,第一个便是拿我开刀……这大概ฐ就是她紧张的原因吧?可又好像不完全是。至于另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连明春自己也不知道。她只觉得,她就要看见这恶贼经受生不如死的炼狱了,按理说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她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雀跃的心肠。
内侍们抬着一张长榻,抱着锦被枕头,安置在廊下较开阔的地方。二皇子便闲闲地躺了上去,头枕着手,望着月亮。露蒹儿端着一个素า银托盘走了过来。她就像是在一场大雪过后,在人无法涉足的深山里,那ว永不冻结的古潭底颤颤浮起的水泡,轻盈地,无声无息地,带着极静谧极幽雅、只可远观只可遥想、却永远无法碰触到的风姿。她像是要溶化在月色里了,又像是一个刚刚从月光中凝结出来的幻影。二皇子不禁向她伸出手去。“我有十年没好好地看过月亮了……”他说,“你说,月亮里会有什么?”
“有瘸腿蛤蟆。”露蒹儿抿嘴倩笑着,把托盘里的小香炉放在榻边,“这次从雅意阁带了新的香,镇定安神,比以前的还好。我缠着雅意阁主多给了我两包。你闻闻,怎么样?”
“你生气?”二皇子问。
“没。”露蒹儿简单地回答着,用手捂着小药盅,试试温度是否合适。8{o}{o}{小}说{网}7788xiaoshuo
“你在生气……”二皇子怅然说,“不然你会说月亮里有小白兔,有桂花树……什么‘瘸腿蛤蟆’!”
“我就生气!我就生气!”露蒹儿撅嘴说,“你不好好地在屋子里歇着,跑到外面来做什么?这晚上还凉得很,你是存心要我难过!”
“我要存心让你难过——”二皇子低声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生!”
露蒹儿急忙去捂他的嘴,二皇子却已经一口气把这些狠毒的话说完了。露蒹儿气恼道:“我要你赌咒了么?说这样伤心的话!你就是存心要我难过……啊,不!不……不是的……我一点也不难过,你……喝药罢。”
二皇子接过药盅,露出腕上的珊瑚念珠。露蒹儿看了,低下头去。二皇子道:“我……”露蒹儿说:“你……”
沉默片刻๑,二皇子说:“你……”露蒹儿道:“我……”
又沉默片刻,二皇子笑道:“你先说罢。”露蒹儿说:“你先说吧。”说完两人嗤地都笑了。露蒹儿道:“我先说了——快喝药!”
“遵旨!”二皇子说,三口两口吞了药,道,“现在该我说了……”
“什么เ?”露蒹儿眨着眼睛问。
“我要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说我以前喜欢香儿,你不要生气。”二皇子道,“我现在想起来,只觉得万分对不住她。她已经死了许久……”
“我没有生气。”露蒹儿柔声说,“我只是有点恨,不是——我非常恨,恨那个给你下毒的人。他害你,害得你伤了人,也害了我……他害了谁我都不恨,可是害了你我就恨,恨他……只因为他害了你……”一时间只觉得柔肠百转,手指绞着腰间的宫绦,话说得吞吞吐吐,磕磕绊绊,停了停,才又说:“我不会生你的气的。你不要再说话了,好好歇着。”
“我不说话……”二皇子也吞吞吐吐地讲,“……就有点怕……”
露蒹儿笑道:“你怕什么?那刺๐客前天被我伤了,今晚应该不会来。有我在这里,还有秦嬷嬷,你不用怕。再不然请罗将军带十万八万人来守着你……嘻嘻,你居然说‘怕’,该让孙将军小瞧了。”
“我怕这么干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作。”二皇子道,“要是说说话,心里就好过些。”
露蒹儿一呆:“那你说吧,我听着。”
二皇子直看着月亮,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似的,想了片刻,才说:“香儿……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比你还小一岁。”
“嗯。”露蒹儿含笑道,“她比我漂亮么?”
“她很漂亮。”二皇子道,“不过比不上你。宫里也有比她漂亮的女孩子,但都不如她那ว么温柔细致,她从来不生气,什么事都做得很好,母后很喜欢她,才把她送到เ我身边,要她来服侍我——母后总把好东西给我。”
“我娘也是这样的。”露蒹儿轻轻叹道,“她没有生儿子,就我这么เ一个女儿,她一心只是为ฦ我好。”
“可我那时候混帐得很。”二皇子苦笑说,“她越是好人,我就越欺负她,无缘无故地骂她,挑她的毛病。可她从不气我,也不恼我,也不怕我。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安稳,总琢磨着要想什么เ法子让她不高兴才好——你说当时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怪念头呢?”
露蒹儿咯咯笑起来了:“因为你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