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让他，让他高兴；再赢他，让他知道我对他不作伪。”二皇子道，“只是虽然赢了他……”
明春摇头道：“我又不恨你，为什么要瞪你？”确实如此，当看见那杯残茶的时候，露蒹儿就一点也不可恨了，只是一个活泼美丽ษ又爱笑的女孩子。
“乱讲！”二皇子温言道，“我已与他堂堂正正地对决过了，又何须这种伎俩？”
攻燮夹了二皇子的私心，因此难得地见他起牢骚来，露蒹儿只跺脚笑道：“是是是！我知道公子心里早有掂量，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过打了这样的大胜仗，只送六百里，显得公子怪傲气的。你不亲自上表报捷倒也罢了……”说着把文书装进一个明黄色的锦袋，封好二皇子的印信，转头递给内侍道：“八百里加急！”
明春浑身一懈，铛地一声，剑落在地上。她只想大哭一场，却无泪可流，站了片刻，掩面狂奔而去，一开门，却撞在了秦嬷嬷身上。秦嬷嬷一把抓住她，忽觉手下一空，只见露蒹儿站在旁้边，已把明春夺去。露蒹儿扣着明春的手腕，看着地面那出鞘的剑，冷冷说：“你对公子做什么？”
内侍低着头，叽咕地回答着，悄悄退下。明春没听清，但她没勇气再问。她不是怕这个没胡须的太监，而是怕自己内心深处的羞耻。胡乱地擦了一把脸，用茶漱了漱口，她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才现露蒹儿平日的头饰都还摆着。她没梳头么เ？明春想，随手捡起一根簪看了看，是犀角的，再有就是象牙的，梳子是玉的，没有金银——除了一只凤钗。
“愿身如菩提，福胜乐无疆；愿心如明镜，善慧永清凉……”二皇子低声吟道，“《清凉菩提引》，凡八十二字——八十二种至阴至寒的毒物淬炼成一根冰针，长约半寸，细如牛毛，刺入人体，冰化去，八十二种阴寒毒性却凝结在体内，为天下寒毒之冠。其险恶之处在于八十二种阴寒毒性彼此牵制ๆ，刚ธ中ณ毒时并不作，所以中毒之人也并不知晓。等过得几年，八十二种阴毒随血脉ำ游走全身，融为一体，深入脏腑，渗入骨髓，便是无药可解了。雅意阁主说，因中ณ毒方แ位不同，毒时间也不一样。我所中的清凉菩提引，毒针是从左手劳宫穴上刺入，毒药潜伏时间最长，作最晚，正因如此，身体受毒药浸淫最久，毒时最为痛苦，最无药可救——咳，其实从哪里中了清凉菩提引都是无药可救。浇沃人血，不过扬汤止沸。我从中毒之日起到เ毒，足足隔了十年——十年！要害我的人，并不要我死，只要我生不如死，再不想活在这个ฐ世上罢了！”
罗将军笑道：“我倒宁可没劲一点——等殿下也觉得没劲了，咱们就可以班师还朝了。”
“末将在！”窗外又一匹马靠近前来。
时值正午，三声炮响，二皇子对灵州城牧点了点头，灵州城牧站起来，嘶声高喊：“行刑——”明春低下头，闭了眼不敢看，只听见哗啦啦木牌落地的声音，然后嚓嚓嚓嚓，人群中一片喝彩。但那喝彩声，明春觉得，与其说是觉得惩恶后的痛快，倒不如说是因看了一场杀得精彩的好戏而兴奋。等人群里的声音低下去，明春才敢睁开眼，眼角余光中只觉得遍地血红。她略略一侧头，看见二皇子的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他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惨白，右手紧握住那ว念珠，手臂竟轻轻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四下流淌的鲜ຒ血，像是要站起身，却又紧抓着椅子扶手不让自己动弹，灼灼的目光中更是说不出的痛苦和隐忍，仿佛那ว鬼头刀是砍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样，额头上已然是冷汗涔๒涔。明春心想：这是怎么เ回事？他怕血么？他是带兵打仗专门杀人的人，怎么会怕血？
露蒹儿说：“这事你不管么เ？”
明春和露蒹儿并排走在长长的回廊上，风吹起时，夹着甜香，雪白的梨花扑面而来。“为什么要栽梨树呢？”露蒹儿叹息地说着，用手轻轻拂去丝里的花瓣，“离啊离的，多不吉利！不过这么เ多梨树一起开花，还真是漂亮！”
“学武？”那人偏过头看看明春，“女孩子，学学弹琴画ฑ画儿就好，学武……太辛苦了。”
秦嬷嬷急道：“姑娘不要误会！昨天晚上让这丫头伺寝是老身的主ว意！姑娘不在，又正是殿下要紧的日子！姑娘有气，只管责骂老身，千万不要和殿下过不去！”
只浅浅地一笑，满园的春光便黯淡了
她急出了一身汗，这一急之下，手往旁边偏了偏，碰到เ凉凉的、长长的一根。头是散了，凤钗滚落在一边，她奋力地握住，把剧毒的钗ู尖一分一分地刺๐向身边的人。身边的人，眼角斜斜地看去，他俯身睡着，只瞧见一头乌云般的头。月亮悄悄地向西边挪动着，从窗口错了开去，黑暗浓了一层，有剑光闪烁。她把长长的钗子刺进那头里，一缕头滑开，露出一角白皙的额头，钗尖已经抵上他的皮肤了，只要再往前一点、往前一点……
明春吃惊，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手一松，花枝弹回，飘落一片纷纷的雪白。她正要转身，忽觉腰间一紧，一条绸带把她死死缠住，然后听那边秦嬷嬷一声呵斥，她就云里雾里地飞了起来，掠过蓬蓬ศ的梨花，正落在书房门口。秦嬷嬷用脚轻轻一勾，明春就倒在地，然后秦嬷嬷一脚踏在她背上，喝道：“你究竟是什么เ人，居然敢在这里偷偷摸摸？”
“我哪儿也不去！”明春冷笑说，“我就留在这里——我要杀了他！”
年轻人也微微一笑，抬起头说：“大和尚好慈悲啊！自破城始，每有人逃入你寺中，你都替他们剃度，说是你寺中的弟子……嗯，如今来了个ฐ女子，难道你也能做什么手脚，还说成是你的小徒弟不成？”
“娘……”明春跪倒在母亲的尸体旁，垂着泪从袖间抽出匕，“孩儿不孝！孩儿这就跟您去！”
这轻轻一句话，如金石般铿然作响，气势如虹，众将默然。罗将军想：以她的功夫，再高的城墙也跳得上去；再有百万人马，也伤她不得。只是她素来内敛沉默，为何今日急进起来？唉，是了，她是担心殿下……于是对二皇子道：“露姑娘说得不差，攻城之事，末将全力相助，应不会有耽搁。”
二皇子还在沉吟，摇头道：“不妥……有点……不妥！”说着再看露蒹儿，见她目光里满是讥诮之意，二皇子想：你说我不敢？哼……哼哼……这种激将，对我怎么เ会有用？这个主意虽然有点险，但细细推敲，也没什么纰漏，最大的忧虑，无非是被人切断后路前后夹攻。但燮国皇都外已经没有兵力了，不足为ฦ虑。只是她一向主张我越安稳越好，今日为何这样怂恿？
想到这里，二皇子疑ທ惑地看着露蒹儿，露蒹儿直转过头去。二皇子道：“好！就这么办！”他坐回案边摊开地图道：“罗将军和吴将军领骑兵随我去。帅印，我暂交与蛟烈营周将军，你们在后面兵分两路，一路跟来，一路回头，把我们这西来攻下的城池都守好了。嗯，燮国已๐无兵抗我，守城也不需太多人马，但定要保住城中不乱ກ。”他的指尖从燮都直直地划向灵州，再划向虞国京城，这条线反反复复，直划得地图上都起了深深的痕迹。虽是要急行军，却做着久占燮国的打算。“你们彼此间切莫失了消息，一定保住这条路畅通。具体事宜，周将军方便行事。”他缓缓说道，“我在燮都，等候诸君了！”
众将轰然答道：“谨遵谕令！”
二皇子一挥手，众将退下，忽然孙将军又转了回来，大声说：“殿下，要说行军，末将不输给龙骑营和虬跃营的，也让末将随行护驾可好？”
二皇子想：你鹏程营行军最快是不错，要论个人功夫你却不如他们两ä个；再者，到了燮都，还不知怎样的混乱ກ，要说心思缜密、临ภ对应变，你就更不如他们了，当然不好带你去。只听露蒹儿笑道：“孙将军，鹏程营行军为我虞军之冠，只是你跑得太快了，怕公子追不上呀。你需让我们先走一步，然后一气追来，才显得出你鹏程营的风光！”
“是！”孙将军答道，退出帐外，想：原来这小姑娘有这样的想法，要显得风光！当真是个ฐ小姑娘，喜欢花哨！再一想，似乎有点不对，但已在帐外，没有召见，也不好再进去了。
即刻间罗将军和吴将军各点了五千兵马，只带三天的干粮，护着二皇子的车舆一路飞奔。除了二皇子和露蒹儿等人急着要进燮都，还有一人跟他们一样急，那便是明春。拔营那夜，明春也要跟来。露蒹儿道：“这是何苦？我们就要走了，这本是你家，你就留在这里罢。不管我们回不回灵州，也不会再来。我叫灵州城牧照顾你就是。”明春执拗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我生在燮都，如今那里还有我的亲眷。我在灵州已没有亲人，不管你们做什么เ，我要到京城找我的亲戚去。”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不看见二皇子死她绝然不放心。露蒹儿一想，过去也答应过明春送她去想去的地方，便带了她来。随着攻亵日进，明春只焦急二皇子怎么还不毒身亡。而灵州城里，空空地剩了一座“定国侯陈”府，二皇子再也没想要把那ว匾额取下，任由满园花木蓬ศ勃滋生，蜘蛛在雕梁画栋和那大大的匾额上结了网。
一万精骑狂奔了一天，罗将军下令扎营，好好休息，以备明日继续赶路。第二天行军稍缓，但那一气攻下燮都的气势却丝毫不减。二皇子也不坐车了，自己骑在马上，在军前一现，骑兵们轰然欢呼：“千岁千岁千千岁！”呼声直上云霄。二皇子心想：能再活几年就不错了！却是扬鞭在空中ณ啪地一甩，喝道：“谁跑过本宫，封万户侯！”他大笑着打马而去，露蒹儿和罗将军紧随其后，一万骑兵雀跃着跟上，震得大地风烟四起，红尘滚滚。这一万零几人里只有明春一个不会骑马，坐在车中ณ，听见外面的欢呼和跑马，喃喃念道：“要到了……要到了……他为ฦ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死？”
是夜驻扎的地方，离燮都已不过百里。罗将军持剑巡营，见二皇子帐外也立着一人，正是露蒹儿。“将军，借一步说话。”她轻轻道。
罗将军随她走开几步，只听露蒹儿幽幽叹道：“这一路上那刺客都没来，想必是在燮都里等着咱们呐。这次要公子出来，只怕是我错了。等明日攻下城后，我若有了什么……什么……公子的周全，就仰仗将军了。”
“姑娘何出此言？”罗将军大大诧异。
露蒹儿又叹了一声，从袖中ณ抖出那“悱恻”凤钗，道：“当年学武，雅意阁主说：‘这玄阳指于你体质相违，学了有害无益，你还要不要学？’我说要学，他就教了我。我学的内功和剑术都是极阴柔的，一来可以中ณ和玄阳指的刚烈，二来可以保护公子。雅意阁主说：‘这剑是玄武水相，极阴极柔，和你的功夫相合，却是大凶害主之器，你还要不要？’我说要，他就给了我。这么些年来，我想，只要我和公子心意相通，什么险恶都能闯过去，这剑断ษ不能妨害到我；我习武，不曾有片刻๑懈怠，那ว玄阳指于我也不该有什么危害。可是……我好像想错了。那天，我是想救太子的，我绝没有要故意害他！公子既要我救他，我……我从没做过让他不高兴的事，我从没忤逆过他……可他还是不高兴了！”说着她呜咽起来，像个小女孩似的用手背揉着眼睛。
罗将军尴尬，准皇妃哭得伤心，他只能看着，当然不能拍拍她的肩、摸摸她的头之类，干咳一声道：“殿下那天是急了，现在一定明白过来了。”
“没有……”露蒹儿哭道，“我跟他说我就是故意的。”
“什么？”罗将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念一想，必有缘故。
只听露蒹儿道：“那天，正是要紧ู时刻，突然觉得丹田à里一空，一口气就上不来了，剑才被打脱了手。这几日，丹ล田里时不时地就突然一虚，气海里却是淤塞，虽然一下下就过去，但若那刺客再来时……这怕是玄阳指练得伤了身。将军你说，这种事我怎么能告诉公子？公子自己是会武的，只因中毒，一动真气就引得毒。他若知道了，还怎么เ能安心地让我和人交手？到时候一定是不管不顾地要拼命。我宁可他恼我恨我，不要他这样……我只望这几日快快地平安过去，等他见了广霖大师，解了毒……我就去雅意阁，请雅意阁主化去我玄阳指的功夫。可是，我真担心这几天……我心里真不安生……所以将军，请你一定要……我要是不行了……你一定要和秦嬷嬷一起好好的……好好的……”说没说完，又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罗将军心里一重，一向见到的露蒹儿都是天塌了也不放在心上地笑吟吟，突然哭起来，便显得无依无靠，格外伤心。他单膝跪倒，沉声道：“姑娘放心，罗某定不付姑娘所托，粉身碎骨也要保殿下周全。”忽想太子已薨，二皇子是万万不可再出意外，不然虞国真是无人主持大局了。
露蒹儿嗯了一声，也对罗将军拜了下去：“多谢将军。”脑袋却嘣地磕在了罗将军的头盔上。“哎哟！”她跳起来，觉得不好意思，脸一热，急急忙忙地跑开，奔回营帐，却见二皇子正披衣立在帐门口。她急道：“你做什么？怎么还不睡？”
二皇子道：“我一向神惊心动，睡不安稳，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出来走走，正看见你和罗将军说话，还拜来拜去的。”
露蒹儿越急了：“你……你听到เ了么？”
二皇子道：“你怕我听到么เ？”
露蒹儿想：那些话断不能让他知道的；不和他说，又怕他疑ທ心；若要随便说什么谎话，又骗不倒他，越可疑了。正踌躇，听二皇子叹道：“蒹儿，你为什么เ哭？是因为ฦ我么？”
露蒹儿鼻子一酸，眼泪哗哗直淌。二皇子伸手扶着她的脸，柔声问：“我知道你委屈，是我错了——一直都是我错了。你和香儿一样，从来没违背过我的。你打还我好不好？”
露蒹儿呜咽道：“不好！”
二皇子为ฦ她拭泪，笑道：“什么不好？你这样哭，我心疼的。”
露蒹儿恨恨说：“你活该！我就不打还你！要你欠我一辈子！”
“好恨啊！”二皇子解下外衣，裹着露蒹儿，一把就把她横抱了起来。露蒹儿又羞又急：“你……你做什么？”
“我要你好好睡。”二皇子把她抱进大帐，放在榻上，牵过被子一股脑แ地把她包了起来。“你明天就要为我攻城了，今天晚上换我看着你，你要好好地睡。”他柔声说，“明天你要好好的，不管什么原因，再不要出那天的事——你要被人伤了，叫我怎么活？”
露蒹儿嘤地一声，把头埋进被子里。二皇子轻轻拉着被子道：“不许这样，闷坏了！”
露蒹儿一面流泪一面闷声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等了许久，听二皇子再无言语，才偷偷地把头探出来看。二皇子却已经倚在榻边，垂着头，轻轻地睡了。
第三日清晨下了一阵小雨。罗将军不急着赶路，让兵马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然后破釜沉舟，命令把营帐和吃剩的干粮统统烧掉。他在军前高呼道：“今日我们就攻进燮都！何须这等累็赘！”士兵欢呼震天。开拔不到一个时辰，天边隐隐的灰色一线，就是燮都的城墙了。雨停了片刻，等这一万人马冲到เ城下时，老天又开始漓漓拉拉地落起雨来。上苍压抑灰暗，不像是初夏，天气仿佛不按时节地入了冬。
燮都分内城外城。外城是最后一道防线，被四丈宽的护城河围绕，墙高十丈，吊桥高悬，墙头隐隐有人晃动。忽然露蒹儿甩出软剑，二皇子面前银光一闪，啪地一响，一支射来的冷箭便被粉碎。从城头到驾前，远非一般弓箭所能ม及的射程，可见城头还有能人。二皇子低声对身边两位将军说：“没什么เ奇策，只能硬攻了。”一万人马缓缓上前，隆隆蹄声宛如隐忍的雷响，只想一气爆炸着撕碎这天地间的愤懑和阴霾。“嬷嬷，你护好公子。”露蒹儿说着又回头看吴将军，“将军，你的弓有多少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