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絮言入社(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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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瘫媳妇:树叶刺๐绣

全盲的桐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听见了庄落的受活庆,茫白亮亮地听见了庄里人的绝术表演了。断ษ腿赛跑,聋子放炮,独眼纫针,瘫媳妇刺绣,两ä个都只有一只手的人比着断ษ臂掰手腕,还有庄后木匠家的侄娃儿,虫儿一样小,只有十几岁,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如了麻秆呢,脚也小儒得如着一只鸟头儿,可他竟能把他那鸟头样的脚๐一缩一缩伸进一个ฐ瓶口里,能把那瓶子当成鞋子穿,能穿着瓶子在脚地走路呢。

柳县长给受活人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了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小麦粒是都霉黑在了麦穗里。淀是青的颜色了,人吃了中ณ毒可就要上吐下泻了。麦棵也都随跟着麦粒霉腐了,变暗变黄了,有了腐气了。那牛也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了。来年冬天里,喂牛的没有麦秸了,各家各户都没有小麦细粮了,不能ม三天、五天就吃一顿雪白的干捞面条了,过年要吃的扁食1,也没有白面了。连秋后落种都没有小麦种子了。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真的不用x我妈,县长有交代,这儿有一点儿更改,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哩。”

未及在雪天剪ຘ获的小麦,就在云雾天里霉腐了。没有日຅头,气象闷焐着,那熟了的麦穗就黑了。麦粒也黑了。麦粒里的淀,也成了青的了。人吃了就要拉肚中毒了。

受活庄街长有二里,断ษ断续续,脚下是河,背里是山,靠西瞎盲人多的地方叫瞎地儿,靠东聋哑人多的地方叫聋哑地儿,中间瘸拐人多的地段自然就叫了拐地儿。

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条沟崖岸,一面挂崖,两面邻了人家的庄稼地,田地的脑头是通往耙耧深处魂魄山的梁顶道。几亩田地,见物有形,有圆有角,却大致还是方正着、平整着。大姐桐花是个全盲人,向来是不下田地的,向来都是吃过饭坐在院落里,再从院落走到门口上,最远足的处地就是庄头或梁上。可无论到哪儿,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黄。日头毒烈时,她眼前๩会有一团粉淡色,可她不知晓那是粉淡色,她说看着那颜色,像是她用手摸过的泥糊水。不消说,那大约就是粉淡了。

麦熟时节落了大热雪,耙耧山脉间的许多处地儿7,都皑皑白出一隅冷世了。原先一块连着一块的麦田à地,小麦倒卧了,惨痛地伏在地上被大雪埋盖着,有穗儿撑到เ雪外的,也大都从穗根那儿折着脖,凌凌乱乱的,像大风吹过的谷地和草坡,又被大雪覆了去。你站在山脉上,站到田头上,还能闻到一丝的麦香味,就像抬走棺材后灵棚里的一丝香火味。

一个ฐ月一个ฐ月地过去了。

春夏秋冬地过去了。

过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照ั着民国的日子算,到了民国三十九年哩。就是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时,茅枝去几十里外的街上赶了一次集。先前庄里赶集都是男人的事,是那些圆全的男ç人和不盲不瘸的男人们,把各家要卖的杂物挑出去,把要买的物杂挑回来。

可是这年秋,落叶满地时,茅枝去自己้家田头摘柿子,就远远看见从山下路上爬来了一个人,她就在那柿树上问:

“喂,你知道外面世界ศ啥样吗?”

那人抬头望着她:

“啥子啥样啊?”

她说日本人打到哪儿啦?

那人就惊着说日本人早就回家啦,他们乙酉鸡年从民国三十几年的八月投降至今都又过了五年啦,眼下连民国都没啦,四邻八村都已经入了合作社了呢。

那样几句平淡的话,树下的人不会想到它将给树上的人带来怎样内心的波澜和惊奇,不会想到一个人的和一个村庄的历史将从此翻开新的一页ษ。他走了,她在树上遥望着耙耧山脉ำ以外那隅开阔之处,秋天的白云在天空淡淡飘动着,日຅光如水洗了般明明亮亮,大地与万物,都在这明亮中ณ生着奇异的变幻与流动。就是在这变幻与流动中ณ,茅枝最后望了一眼那穿中ณ山服的人的背影儿,她从柿树上下来回家了。

来日຅,她一早就往镇上去赶集。从受活到那叫柏树子街,来回有一百多里路。所以她是在鸡叫头遍就起床,鸡叫二遍就上路,鸡叫三遍时,她已经独自在山脉上走了十几里。

到鸡叫四遍时,就下了耙耧山。

到天色亮得一望几里时,就见到意外景色了。她看见一处村落,一片田地,看见了一面山上的一块小麦地,竟有几亩那ว么大,小麦地里有男男女女几十个ฐ人在一同锄着那块地,横来一排,一字儿排开,锄过去半亩就完了,再回来就有一亩锄完了。她不明白谁家能有这么เ大的地,谁家会有这么多的人。受活庄最大的地块是马聋子家的地,一共也才八分半。可是这地块,大到เ了整面坡,最少有几亩。再一说,谁家人口再多也多不到单年轻劳力就竟有二十几口人,倘再加上老人和孩娃,那这个家里就少说有了五十几口人。

五十几口人怎么เ不分家?

五十几口人怎么烧饭吃?

五十几口人怎么做衣穿?

五十几口人咋儿住房和睡觉?

茅枝就立在那块地头上,日光像温水一样浇着她。新锄过的田地里,土是深红色,潮潮的,润润着,像空气中流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就在这深红里,茅枝看见田à头上插了一块木牌子,木牌上写了松树坡庄第二互助组的字样儿,且那木牌已经被风吹雨淋过,字在牌上有些模糊了,看那木牌插在那儿少说有了一两年。她不明白互助组是啥意思,就盯着木牌呆怔着。这时候,从田à头的沟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人家说,喂——那ว媳妇,看啥呀?

她说这互助组是啥意思?

人家就惊惊地盯着她,你原来认字呀?

她有些不屑地瞟了他,我就不能认字呀?

他说,你认字咋不知道互助组是啥意思?

她就脸红了。

他说难道你们庄里没搞互助组和合作社?互助组就是把没牛的户和有牛户互到一块儿,把壮劳力和薄劳力互到เ一块儿,把有犁的和有耙的互到一块儿,把田多的和田少的互到一块儿,大伙儿合互到一块儿种、一块儿收,一块儿分粮吃。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地主长工了,不会有穷人买຀卖孩娃了,就天天都是新社ุ会的天,新社ุ会的地。年轻人说着他就系好裤带,扛着扎在地边上的锄去那一堆人里锄地了。

茅枝依旧木呆呆地站在那ว。那年轻人的几句话,使她忽地明白什么了,如一间久ื黑久暗的黑屋里开了一扇窗,有一束光猛地泻进来,把她心里最幽深的地方แ照亮了。她望着那走远了的小伙子,望着那一堆起落着锄的人。冷猛间明白世上有天大的事情生了,可受活那儿还一点不知道,像全世界都有日຅光和月光,可受活庄上却成年论辈子地黑暗着,与世隔绝着,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没听说过庄里的圆全人去柏树子街赶集回来说过土地合种的事,没听说过互助组和合作社的事。不知是圆全人去赶集路上没见过,还是见了回来没说过,再或是在哪天的饭场上吵吵说过了,恰巧那天她没去饭场没听见。

世界是和多少年前大不一样了。

满天下人都已解放了。

新国都定都到了北平后,北平那儿的中央已经号召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分得土地后,又往一块合互着种。所有的田地都是政府的地,不归家户,不归个人,只归你种着收着打粮吃,可那地不再如你家的被褥一样是你的。世界翻天覆地了,人也翻天覆地了。家户间分了地主ว、富农、贫农、中农、下中农的三六九等,可受活那儿竟对这些全然不知,连一丝风声都没听说过。

世上生了这么大的事,受活竟一丁点儿都不知。

茅枝又往前边走去了,她心里沉沉的,像自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过了一个村,到下一个庄子时,日头彻底地升起来,空气里有了温暖暖的热,她就又看到有人从村后那面坡上扛着锄或挑着箩筐走回来,朝着那庄子走过去,随后,紧跟着就从那坡上来了一队人,一群人,不是扛着锄或锨,就是挑着粪箩筐,一道朝着那个村落走。不必说,他们是一群互助组里的人,一道儿出工又一道收工ื了。他们像一支队伍打了一场胜仗样散散落落地走回兵营里,扛着战利品,还一路唱着歌。他们唱的是河南梆子调,听不清唱词,却能看见那调儿欢欢畅畅,如水样流在辰时的半空里。茅枝站在这边梁道上的一个高处,望着那些庄稼人,唱着进了村落里,她的眼里深含了对他们的羡慕的光。可是,羡慕归羡慕,慢慢地,她心里那被人遗忘的感觉慢慢成了一种痛。一种内心的痛。她又在一个村头看见墙上用白石灰刷็的大标语,其内容不是说互助组和合作社ุ如何的好,就是多少年前写上去的,而她在十几岁时都见过,也帮人写过的打倒地主土豪分田地那ว样的话。标语口号的字早ຉ都不再新鲜了,可在日光下还依旧闪着光。看到เ大标语和这样的话,茅枝的心里有了颤巍ณ巍的动,像一眼盖着的泉水被猛地揭开来,咕咕咕地喷流着。那泉本来是自小就流的,枪里雨里,南里北里,雪山草地,人肩马背,因了那时小,过早ຉ的疲劳了,渴望歇着了,所以从陕西的黄土坡上一村儿一程地独自朝着豫西走回时,她是要遇到队伍就随了队伍去,遇了合适的家户就随时准备在那家户住下来。可她一村一庄地走,一天一天地走,到了耙耧山脉,这就遇到石匠了,遇到受活这个村庄了。受活庄像在那耙耧山里等了她几百、上千年,见了她就把她留下来,她也像就是为了寻找受活才从陕西往着豫地里走,也๣就终于在她走不动的时候找到了受活庄。

她在受活一住多年,一切伤痛都已๐平复,就连石匠的娘死前她哭着趴在老人怀里说了那么多的话,都一字儿未提的伤痛也开始被淡忘。除了她自己,那事情在世间再无一人所知晓。谁都不知道,她在队伍时,是认了一个湖北的红军排长做了哥哥的。在那道密令把部队解散后,那有着轻伤的排长和她是一道离开队伍的,遇了敌人后又是和她一道躲在墓里的。就在那ว墓里,下了一天雨,她烧不止,昏昏迷迷,不知过了多久雨停日出时,她从昏迷中ณ醒过来,却不见了认她为ฦ妹的排长了。更为重要的,是她醒来现了她的下身有些黏,有一股女人的经血味,后来她才知道,她是在昏迷中被人破了身子的。是被那有些爱她的红军排长破了的。被破了身子后,她就在那空墓里蹲着哭了一天整,不见排长从哪走回来,也๣不见有人从那墓前走过去,至天黑,她就拖着她被排长作践了的身子出来了。

一步一瘸地往家乡的方แ向走。

就碰到เ她的男人石匠了。碰到了在那等她有百年、千年的受活庄,也๣就住下来,日渐地平复着自己้那哭天无泪的伤痛。到眼下,她的伤痛已经平复,身子已经长成,疲劳也๣已经歇息过来。世界已经大不一样,她该做些事情了,该在受活做些事情了,该领ๆ着受活做些事情了。

当然,她不能忘了她是到过延安的人。说到底,她是革命过的人。那么เ丁点儿就开始革命了。到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已经是石匠的媳妇,已๐经彻头彻尾是了受活人,可到底她也๣还是红四1的革命者,家里箱子的包裹内,也还叠藏着红四的一套红军服。她还年轻哟,满身都是精力,她怎么就能不做一点事情呢。

她想,我要革命哩,要领着受活入社呢。

絮言:

1红四:同入社一样,红四也是茅枝身上的一段人生与历史。因为ฦ在她年少时,她就是红四方面军的一名女战士,可在丙子年的秋,她却如从山上滚下的一粒石子样,再也不能回到那ว起初的高高的地方去,于是,就只能在山坡的下面等待着,静候着。一个等候就是十多年,使她从一个少女成了人家的媳妇,成了满是残人的受活庄里的一员。然十多年之后,她虽早已不再是连她自己都已๐十分模糊的女红军,可红四却像一粒种子样在她的心里植种下来,生了旺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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