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第一部分：
第1节：自序
●自序
莫言
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ๅ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å重的侵害，自地聚集起来，包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ๅ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在初ม版的卷，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
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却自己逼近了政治。家总是想关心”人的命运”，却忘了关心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
表后，许多人问我：这段话，是斯大林在什么时候、在什么เ地方说的？为什么查遍《斯大林全集》，也找不到出处？
我的回答是：这段话是斯ั大林在我的中、用烟斗指点着我的额头、语重心长地单独对我说的，还没来得及往他的全集里收，因此您查不到เ--这是狡辩，也是抵赖。但我相信：斯ั大林是能够说出这些话的，他没说是他还没来得及说。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文学终于渐渐地摆脱了沉重的政治枷锁的束缚，赢得了自己้的相对独立的地位。但也许是基于对沉重的历史的恐惧和反感，当时的年轻作家，大都不屑于近距离地反映现实生活，而是把笔触伸向遥远的过去，尽量地淡化作品的时代背景。大家基本上都感到纤细的脖颈่难以承受”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桂冠，瘦弱的肩膀难以担当”人民群众代言人”的重担。创作是个性化的劳动，是作家内心痛苦的宣泄，这样的认识，一时几乎成为大家的共识。如果谁还妄图用作家的身份干预政治、幻想着用文学作品疗治社会弊病，大概会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写了这部为ฦ农民鸣不平的急就章。
其实也没有想到要替农民说话，因为我本身就是农民。现实生活中生的蒜薹事件，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索ิ，引爆了我心中郁积日久ื的激情。我并没有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秘密地去那个生了蒜薹事件的县里调查采访。我所依据的素材就是一张粗略地报道了蒜薹事件过程的地方报纸。但当我拿起笔来，家乡的父老乡亲便争先恐后地挤进了蒜薹事件，扮演了他们各自最合适扮演的角色。
说起来还是陈词滥调--ๅ我写的还是我熟悉的人物、还是我熟ງ悉的环境。书中ณ那位惨死在乡镇小官僚车轮下的四叔，就是以我的四叔为原型的。也许正因为是人物和环境的亲切，才使得这部ຖ没有变成一部ຖ纪实文学。当时在书的后记里我申明：这是一部，我不为对号入座者的健康负责。现在我还是要申明：这是一部，中ณ的事件，只不过是悬挂人物的钉子。事过多年，蒜薹事件已经陈旧不堪，但中的人物也许还有几丝活气。
在刚刚走上文学道路时，我常常向报界和朋友们预报我即将开始的创น作计划ฐ，但《天堂蒜薹之ใ歌》使我明白了，一个作者的创作，往往是身不由á己的。在他向一个设定的目标前进时，常常会走到เ与设定的目标背道而驰的地方แ。这可以理解成职业性悲剧，也可以看成是宿命。当然有一些意志如铁ກ的作家能ม够战胜情感的驱使，目不斜视地奔向既定目标，可惜我做不到。在艺术的道路上，我甘愿受各种诱惑，到许多暗藏杀机的斜路上探险。
在新的世纪里，但愿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件刺激着我写出这样的。
2005年4月12日
■第一章
尊一声众乡亲细听端详
张扣俺表一表人间天堂
肥沃的良田二十万亩
清清的河水哗哗流淌
养育过美女俊男千千万
白汁儿蒜薹天下名扬
--ๅ天堂县瞎子张扣演唱的歌谣
一
”高羊!”
那天中午，阳光十分强烈。久ื旱ທ无雨，天空和大地之间游走着混浊的尘埃，弥漫着腐烂蒜薹的臭气。一群蓝ณ色的乌鸦疲惫地从院子上空掠过，地上闪过灰淡的阴影。已经收获的大蒜没来得及编成辫子，散乱ກ地堆在院子里，被炎阳曝晒着，出阵阵恶臭。在堂屋里，他蹲在一张矮桌前，耷拉着两ä撇倒运的掉梢眉毛，端起一碗蒜薹汤，克制着从胃底泛上来的恶心，刚要伸嘴强喝，就听到เ从虚掩的破旧ງ院门外，传来一声焦灼的吼叫。他听出这是村主ว任高金角在呼叫自己的名字，便匆忙放下碗，大声应着，往院里走。
站在堂屋门口，他说：”是金角大叔吧？来家里坐坐？”
院门外的声音柔和了些：”高羊，你出来一下，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他不敢怠慢，回头嘱咐了一句：”杏花，你别ี乱ກ摸，别ี烫着。”饭桌旁้，他的八岁的双目失明的女儿杏花睁着两只光彩夺人两ä团漆黑的眼睛呆坐着，好像一截黑木头。在院子里走着，灼热的土地烙着脚，热气上冲，他感到双眼正在分泌眼眵。他搓着胸脯上的灰泥，听到เ新า生的婴儿在炕上啼哭。身有残疾的老婆似乎在炕上咕噜了一句什么。总算生了个男孩!他望望黑洞洞的窗户，欣慰地想着。西南风刮来了成熟小麦的焦香，就要开镰收割了。他的心突然感到เ十分沉重，冰凉的感觉从背后缓缓升起。很想收住脚，但脚๐却带着他向前走。蒜薹和蒜头的辣臭，熏得他眼泪汪汪。抬起赤裸的胳膊擦了一把眼，他知道自己没有哭。
拉开大门，他问：”大叔，有什么……哎哟娘--”眼前一片翠绿的线条晃动，好像千万根新鲜ຒ的蒜薹飞舞。右脚踝子骨上遭了一着打击，非常迟钝ๅ，非常沉重，仿佛连心肝都被扯动了。他闭着眼，恍惚中觉得嘴里出一声惨叫，身体不由自主ว地往右倾斜，而这时，左腿弯子又挨了一击。他惨叫着，身体一罗锅，莫名其妙地跪在了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他想睁眼，眼皮沉重，蒜薹和蒜头的辣臭气刺๐激得眼珠疼痛难忍，眼泪乱纷纷涌出来。他知道自己没有哭。正想抬头揉眼，两件冰冷刺骨的东西卡到了手脖子上，双耳深处轻微地脆ะ响了两声，好像有两根钢针扎在了脑袋上。
好久他才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泪水-ๅ-他想，我没有哭--他看到两ä位白衣绿裤ไ，绿裤ไ上镶着红线条，身材魁梧的警察。他先是看到他们的腰膝：绿裤ไ上端沾着一些白的污迹，白褂下襟上沾着一些黑的斑渍，宽宽的棕色人造革腰带上，挂着手枪和黑色的棒子，腰带的锁口铁闪闪亮。他仰了一下脸，看到เ了两ä张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脸。没及他开口，左边那个警察把一张盖着红印的白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轻轻地、略微有点口吃地说：”你--ๅ你被捕了。”
第2节：没干坏事
这时，他才现扎眼的钢๐圈箍在了自己้漆黑的手脖子上。两道钢圈之间，垂着一根沉甸甸è的白色链条，他一抬手，那链条就很慢地悠荡着。一阵彻头彻尾的寒冷几乎ๆ使他的血液凝固；冰凉的血缓慢地、凝滞地流动着。他全身紧缩，两只睾丸ฤ提上去，拉扯得小肠紧，一股凉尿淌出来，他感觉到自己้在撒尿。他想控制住自己的尿。他听到เ了瞎子张扣那ว悠扬的、哭泣般的胡琴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瘫痪了。冰凉的尿流到了大腿上，濡湿了屁股，沾染了生满胼胝的脚掌，因为ฦ他跪着。他听到了尿在自己裤ไ裆里簌簌的喷射声和汩汩的流动声。
警察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他的胳ฑ膊，往上提着，依然有点口吃地说着：”起-ๅ-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想用手去抓住警察的胳ฑ膊，手脖子上的钢๐圈咯咯吱吱地鸣叫起来。它一边鸣叫着，一边往肉里杀。他惊恐万状地松开手，胳ฑ膊平托着，双手里好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双臂如同两支木棒。
”起-ๅ-起来。”耳边又响起警察的催促声。他双腿用力，站起来，脚一着地，踝子骨那ว儿爆了一股火苗般的疼痛。他身体一歪，又一次跪在石头台阶上。
两个警察从两边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抬起来。他的腿像弹簧一样缩着，瘦小的身体像挂钟็的摆吊在警察的手臂上。
右边的警察曲起膝盖在他的尾骨上的短促一击分散了踝骨上的痛苦。他猛一颤抖，双脚着地，站住了。警察松开了手，那个略๓微口吃的警察低声对他说：”快-ๅ-快往前走。”
头眩晕着，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哭，但热辣辣的泪水却泉水般往外涌，使他看起东西来模糊不清。警察又一次催促他向前走。那咬住手腕的铐子的沉重，使他突然明白生了什么事情。他鼓足了勇气，运动着僵硬的舌头，不敢问警察，可怜巴巴๒地盯着萎缩在槐树下的村主任高金角。
”金角大叔……为什么เ抓我……我没干坏事……”
哀号着，他知道自己哭了，却并无眼泪流出来，双眼又干又辣。他询问着骗他出院的村主任。村主ว任背靠在树上，像受到เ大人盘问的小孩子一样，机械地用脊梁撞着槐树，脸上的肌肉都横七竖八地挪动了位置。”大叔，我没犯罪，你骗我出来干什么เ？”他叫着。村主任半秃的脑แ袋上凝着一片大汗珠子，迟迟不往下流，满嘴龇出黄牙，好像随时要拔腿逃跑要咧嘴号哭。
警察又用膝盖顶他的尾骨，催促他往前走。他转回身，望着警察的脸，说：”同志……长……你们抓错了吧？我叫高羊，你们一定抓错了……”
口吃的警察说：”抓的就是你!”
”我叫高羊啊……”
”抓的就是高羊!”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抓我？”
”你在今年5月日中午，带头砸了县政府!”口吃的警察流利ำ地说。
他眼前一阵黑，一头栽到เ地上。警察把他架起来时，他翻着灰白的眼珠，胆怯地问：”那就叫犯罪？”
”是的，那就是犯了罪。走吧!ำ”
”可不光我一个ฐ人，有好多好多人都冲进去了……”
”一个ฐ也跑不了!”
他垂下了头，心想着一头撞在房墙上死了利ำ索，但两个ฐ警察一左一右挟持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恍惚听到瞎子张扣那激动人心的、凄凉的歌唱声：
说话间到เ了民国十年，
天堂县出了热血儿男，
凭空里打起红旗一杆，
领着咱穷爷们抗粮抗捐。
县太爷领兵丁围了高疃，
抓住了高大义要把头斩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