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莹想了想，到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看了起来。我看着她完全赤裸的背影，想起了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的名画ฑ，画ฑ面上的两ä个男人衣冠楚楚，两ä个女人则一丝不挂，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交谈，野餐。现在我和金卓如也是衣冠整齐地要进行谈话，一丝不挂的梁莹则ท旁若无人地翻起了画册，此时要是有个局外人闯进这间屋子，一定会跌破眼镜。
“这些姑娘多半是受尽丈夫或老板的虐待才逃到巴黎的，为了躲避家人寻找，不得不改名换姓，每个人都有一段悲惨的身世。而在巴黎与画家交往之后，她们身上也有了优雅的文化气质，好多还成了文化人。那ว里的模特市场有点像古希腊的奴隶市场，女模特们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ฐ黑屋子里，让画家们随意观看，品头论足，讲好价钱，模特就跟着画家走。也有的模特到画ฑ家的工作室来，自己้脱掉衣服，画家满意就留แ下，不满意的就打走。这在中国真是不敢想象的事，即使到今天也无法想象。对人体艺术来说，东方แ和西方真是两个世界。
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灵感，我把这作为自己三年来一事无成的根本原因。艺术和女人确实不可分离，雷诺阿说，如果没有女人体，他肯定不会当画ฑ家。补充一句，如果没有女人，他也不会被生出来，更惶论当画家。我想我并不是个色情狂，甚至同正常人相比，我的性欲是相当低下的，但三年没碰过女人，再低下的性欲也该火烧火燎了。
“这两幅画都是您画的吗？”
“不，一真一伪。你看哪幅是伪作？”
我比较了半天，最后只得摇摇头：“实在是看不出来。”
“这幅画还是一个月前，小葭带到拍卖会上去的，最后也没拍掉，流拍了。想不到一个月后，小葭就把这样精致的伪作交给我，说有人送来要求鉴定，而真迹呢，也还在她的手上。她告诉人家是伪作，把真迹拿给人家看，人家还死活不相信，一定要让我看看，才肯罢休。”
“本主都说是假的，并且真迹都给他看了，他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是啊，可这幅伪作，人家是花了十万块钱买的，据说买之前还找权威แ的专家做过鉴定，怎肯善罢甘休？跟你说句实话，这幅伪画的作者，我真想见见，跟他交个朋友。”
“交朋友？”
“是啊。他能把我的画模仿到เ足以乱真的程度，为什么不自己画ฑ呢？而且只是在拍卖会上看了两眼，顶多能搞到两ä张照片吧，怎么就能模仿到这样像的程度呢，即使是做水印也做不出来啊，真是太神奇了？”
“神奇？”
“是啊，我真是佩服他，他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朋友了。”
“朋友？”
“是啊，我的朋友们，几乎都死掉了。刚回北京那ว几年，还有许多老朋友到เ这个小院子里，来看我。每到เ夏天，我就让小葭在院子里摆上桌子，请几个ฐ好朋友来聚聚，聊聊画，聊聊艺术。可他们一个ฐ一个ฐ，都走了。从来不吸烟的，居然得了肺癌，天天锻炼的人，居然长了脑瘤，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就我这么เ个坐过大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居然活到เ现在。也许是上帝可怜我以前的遭遇吧，他耽误了我太多的时间，所以让我多活几年，让我用这只残废的手，多画几幅画。”
金卓如伸出他的右手，让我看虎口上的那ว个肉瘤。肉瘤并不大，圈圈老皮包裹着冒出头的肉芽，像一只眼睛在注视着我。我看着那ว只手，手指上的肉都已๐被岁月吸干，手背的皮也已经干裂ฐ，岁月已经在上面刻下了深深的纹路。恍惚之间我觉得，这已๐经是一只死人的手，但它依然可以握住画笔，画ฑ出一幅幅精美绝伦的人体画来。
最近二十年，他除了去美院上课，几乎从不离开这个ฐ小小的四合院，谢绝了一切人际交往，就关在这几间屋子里作画ฑ。他的名望一天比一天响，而他也一天比一天远离人群，远离社会，离群索居，与世隔绝。这几间屋子，就像一个大坟墓，而他则是一个ฐ活死人。能够走进他这座坟墓的，只有女儿女婿。而我和梁莹如今也闯了进来，给他这个死人又带来了生机。他还要用这双垂死的手，从梁莹身上淘出一幅一幅的好画来。
“你很想跟这个伪造您的画的人见面吗？”我不知该说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他是怎样一个人呢？从未见过他，但他好像就生活在我的身边，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เ他的存在。”
“莫非他是个鬼，是个ฐ幽灵？”
“起码他模仿的这幅画，是充满了鬼气。就说这枚印章吧，是30年代初琉璃厂一位著名的篆刻家刻๑的，这位篆刻家如今鲜ຒ为人知，当年却的大名头，曾给退了位的宣统皇帝ຓ刻过八方แ印。他早已死了几十年，如今的人就算照着刻๑，也刻不出这样的水平呀，可这幅伪作里的印章，与真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同一个印钤๒盖出来的。即使用铜版纸造假，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破绽，它却真是天衣无缝。你说，这怎么เ可能呢？真是出鬼了！我真想问问他。已经在心里问过这个ฐ鬼朋友十几年了，真想听到他的回答。”
“假的就是假的，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什么是真相？我不相信有什么เ真相，即使有，只怕我也看不到了，咯咯！”
金卓如的笑声还是那样苍老，那样灿烂，却把我的心揉捏了一下。我紧紧握住梁莹的手，把她握疼了，她推了我一下。我醒悟过来，起身说：“好了，我该告辞了，不打扰您了。”
“就走吗？要不你再多坐一会儿，找找感觉，等完事了跟小梁一起走吧？”
“不了，我先走吧。”如果继续看金卓如摆弄梁莹，我不知道能ม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还是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吧。我又问梁莹：“你知道朱晨光搬出去了吗？”
梁莹点点头。
“你回去吗？”
梁莹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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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辞出来，走出院子，走出胡同，来到大街上。梁莹的身体似乎还贴在我身上，那温暖馨香的气味，让我摆脱不掉。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离不开她，如果她真的再也不回我的地下室，如果再也感受不到她的身体和气息，我会痛苦到什么程度呢？真是应该好好珍惜她，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让那喷香温暖的身体永远陪伴着我，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是不是该同她结婚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我还从未想过要结婚。以前的恋人和情人，都没有让我产生过结婚的想法，甚至连恋爱的目的就是结婚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理，也已经遗忘很久了。艺术家其实是不适合婚姻和家庭的，金卓如一生的恋爱和婚姻ี，也证明了这一点。到了晚年，他仍然过着孤独的生活，只有孤独的生活才适合他，才能ม让他获得内心的安宁与平静。但我居然想到了结婚，是因为放弃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吗？
看了金卓如为梁莹画ฑ的那么เ多素描，我应该更清醒：我的艺术细胞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毕生努力，也很难创น作出真正能流传后世的艺术品。为什么十年二十年之ใ前，我不能ม醒悟到这一点呢？如今似乎有点晚了，因为除了会画一两ä笔画，我实在是不学无术，一无所长。真的放弃了画画，做一个普通人，与梁莹结婚生子，我又拿什么เ去养活老婆孩子呢？即使做一个普通人，也并不容易呀。
就这样回到เ家，再次看到为写传记准备的那堆采访本，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全拂到地上。我又翻检出为梁莹画ฑ的那些素า描，同金卓如的那ว些素描相比，幅幅都粗枝大叶，破烂不堪，简直惨不忍睹啊！就这样的水平，当初是怎么好意思画出来的？我抓起几幅来撕得粉碎，然后“天女散花”，让纸屑在空中ณ飞舞，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一张张地撕，一张张地撒，顷刻间地板上仿佛下过一场雪。全部撕完的时候，感觉手掌有些酸麻，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总算是解气了，可又有些心酸，这次知道了不是胃酸是心酸，因为ฦ我的眼角有泪水溢出，滑落到床单上。
歇了一会儿，我又起身，拿起一把裁é纸刀，走到เ那ว些木板油画ฑ前，一张张地划。刀锋到เ处，油画ฑ出现一道伤痕，乱划ฐ一气之后，颜料é成了一堆垃圾。即使不划ฐ这么เ多刀，它们和垃圾又有什么เ分别呢？但我的心在疼，因为我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这一幅一幅都是心血的结晶啊。虽然终于醒悟，这些心血是没有价值的，但心血毕竟是心血，从自己的心中流出来的，心就会疼，从自己血管里流出来的，血管就有反应。
划过几张之后，真累了，又想起当初看到金卓如毁画的情景。它毁掉的那些画，哪怕我能画出一幅来，摆在这间地下室里，也是我继续画下去的理由á呀！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天生是人中之龙，有的人注定庸庸碌碌，而且平庸之辈无论在哪个ฐ行业里，都永远是绝大多数。多少人都想攀登到顶峰上去，但占据顶峰的永远只会是少数几个人，大多数人都要死在跋涉的途中ณ，因为生命并不是无限延长的。生命是那么脆弱，它随时都可能ม结束。
我打开冰箱，拿出几瓶啤酒，一瓶一瓶地灌下去。醉意袭来，眼前又出现了刚ธ才在金卓如的画室里看到的梁莹，她是那么美丽，在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垫着脚尖，在旋转……她是我的，起码她现在还是我的，这个傻乎乎的小妞，你还会让我玩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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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莹回来的时候，我的醉意也消เ退了，当她气呼呼地拍醒我的时候，我决定赖在床上装醉，以逃过她的一番唠叨。她扳我的身体，让我坐起来，指着满地的纸屑和划掉的油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对她说，那ว是我的画ฑ，我想撕就撕，想划ฐ就划，你管得着吗？她居然打了我一耳光，骂道：“还让我回来？回来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故意醉醺醺地嘟囔：“我怎么เ没出息了？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你走啊！”
“看人家画得好你就受不了是不是？人家是世界ศ有名的大画家，你是什么东西？你干吗非得跟他比呀？自己跟自己้找别扭是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今天才知道啊？当初跑到这儿跟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东西？现在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你可以走了吧？去跟是东西的人睡去！”
“你他妈还是人吗？没回来的时候你要我回来，回来了你又赶我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拿我当什么东西呀？”
“咱俩都不是东西，所以才能睡在一起呀。来，陪我睡觉。”我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拉她。
她本想再扇我一耳光，手举起来僵在半空中，又放下了。她去厨房拿扫帚ຐ，扫起了地下的纸屑。扫着扫着，看到了一张撕得不太碎的，蹲下去捡起来，看了看，抹了抹眼角。我一直乜斜着眼睛偷偷观察她，觉得她是哭了。
“你到底是恨这些画，还是恨我？”她问道。
“我是恨自己้。”我终于坐直了身子，不想再装下去了。
“你这是何苦呢？辛辛苦苦画了多少天呀，就这么全撕了。”
“你还心疼啊？有什么好心疼的？有了金老爷子给你画的那些画，我的这些还有什么เ价值，还有什么可惜的？”
“你跟他是一回事吗？你是我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废话。”她只说了两个ฐ字，又继续扫地了。
“你说，我是你什么เ人？”我继续追问。
“你说，我是你什么เ人？”她反问我。
“你，只是他的模特吗？”
“你什么เ意思？”空气骤然凝固了。
“你，让我摸过，也让他摸过，我摸和他摸的感觉，有什么เ不同？”
“林临溪，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醉了一会儿，现在完全清醒了，现在在严å肃地向你提问题。”
“林临溪，当初可是你逼着我去给他当模特的，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他妈算个男人吗？”她一把扔掉扫帚ຐ，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但又站住了，似乎ๆ还想听我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