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快亮了，赶早市的人已经喧哗起来，卖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着从小巷๕里穿出来，颤巍ณ巍的担子，和着悠长的叫卖声：“甜豆花哎……”那个“哎”字拖得极长，许建彰老远只听一声声的唱“哎”，到เ“耶”字欲吐未吐时，音调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他们乘๖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那ว车子自然走得极快，一会儿就驶入了岗禁森严的督军行辕。侍卫引着他下了车，径直往一幢青砖楼ä中去，楼中大厅里灯火通明，侍立着十余全幅武装ณ的近侍，腰中ณ佩着最新式的短枪，钉子样伫立的笔直，四下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他觉得甚至能ม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屋子里已经有一位英国的斯宾赛大夫在那里，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也是颇有名气的，正与护士在低声说什么เ，见着米勒医生进来，两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开始用德文交谈。何叙安见着慕容沣一动不动的坐在软榻上，护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迹，连忙过去。他见那伤口其实只是被弹片划ฐ了一道，伤口虽长，但伤得极浅，并没有伤到筋骨，这才松了口气。他正欲说话，只听慕容沣十分简单的说了两个字：“让开”，他忙侧身一让，回过头去这才瞧见那ว大床之上，两个护士正忙着替静琬止血，那许多的药棉纱布不停的换下来，她盖着的那幅呢子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一张脸上并无半分血色。何叙安瞧见慕容沣直直的盯着静琬苍白的面孔，心里不知为何就担心起来。
何叙安低声道：“请尹小姐这边谈话。”静琬就吩咐兰琴：“你替我上楼去，将我的化妆箱子拿下来，还有，将我那ว条粉红色的手绢找出来。”自己方แ跟着何叙安，穿过走廊，到后面小小一间会客室里去。那ว会客室里窗帘全放下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亦没有开灯，有两ä个ฐ人立在那里，可是晦暗的光线里，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ງ悉不过，她脑中ณ嗡的一响，眼泪都要涌ไ出来，只是□一样扑上去，那人一把搂住她：“静琬。”她含泪笑着仰起脸来：“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许建彰紧紧ู的搂住她：“我也是做梦一样……静琬，真的是你。”
慕容沣见沈家平随手关上门，才欠了欠身子，说：“尹小姐请坐。”静琬嫣然一笑，说：“六少客气了。”她坐到对面沙发里去，慕容沣见她只穿了一件朱砂色的旗袍，那旗袍不是寻常样子，领口挖成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颈่，颈中系着一串红色珊瑚珠子。她见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给他看，原来腕上却是一只西式的镯子，那镯子上镶满天星粉红金钢钻，直耀得人眼花，她说：“你送我的在这里呢。”
静琬见他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笑吟吟伸手接过纱巾去，道：“六少，多谢啦。”她既然这样大方แ，慕容沣连忙收敛了心神，说：“尹小姐客气。”回头向侍从们打个ฐ唿哨，那些近侍们都打马追上前来，腾得烟尘滚滚，簇拥着两ä人纵马往前奔去。
静琬自然连声道谢，那ว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长窗，推开了出去，原来是露台。天上倒是满天的璀璨的星斗，照在那树荫深处，疏ຕ疏的几缕星辉。风吹过枝叶摇曳，她瞧见不远处墙外是一条街，对面便又是水磨砖砌的高墙，一眼望去树木森森，隐约可见连绵不断的屋子，并有几幢高高的楼ä顶，瞧那ว样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极大的深宅。
静琬在屋子里听他们去得远了，走上前就去推门，那锁从外头锁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动半分？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倒还是很从容的样子，对着她笑了一笑，说：“真对不住，刚ธ才我是认错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说：“哪里。”话一出口微觉不妥，但再解释倒像是越描越黑，屋子里本来只开了一盏小灯，她立在窗子之ใ前，窗上本是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绿，衬得她一身月白绛纱旗袍，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是枝上一盏白玉兰花，掣在雨意空濛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动，脱口道：“是你？”
许太太泪眼汪汪的瞧着她，问：“令尊的那ว位朋友，真的能帮上忙吗？”静琬想了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她必会竭尽全力而为。”
他们两个人在小花厅里说着话，语声渐低，尹太太本来亲自端了一盘西洋的桃心酥，见着一双小儿女你侬我侬，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随脚走到เ后面院子里的书房去，尹楚樊本来戴着老花眼镜在看帐簿，见着太太端着点心进来，拖着戏腔道：“劳烦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尹太太皱眉道：“瞧你这样子，家里还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见像什么话？”尹楚樊说：“才刚不是说建彰来了，我出去招呼一声。”尹太太说：“孩子们正自己้说话，你出去搅什么เ局啊，再说他是常来常往的，又算是晚辈，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礼。”
尹太太含笑不语，尹静琬叫她笑得转过脸去，又轻嗔一声：“妈。”尹太太说：“快去洗澡换衣裳，回头下来吃饭。”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她事不关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她刚刚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书来，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是极英挺的年轻男ç子，不过二十余岁，见着她歉意的一笑，说：“对不起，我走错包厢了。”
那ว女子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说话。拾翠见她已然摇摇欲坠，连忙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其余的人也留意到了她们，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瞧着。拾翠见她手心里全是腻腻的冷汗，不由问：“你是不是病了？”
许建彰淡然道：“我原来没有走，是因为很不放心你，后来听说你受了伤，更不能抛下你，现在看来，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
静琬又气又急又怒，问：“你必是听了什么话，所以疑心我对不对？难道我是那ว样的人吗？”便将自己到承州后种种情形都说了，将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释，最后道：“我为ฦ了救你，才答应六少与他人在人前做戏，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许建彰听她将来龙去脉ำ都说清楚，听到为了救自己，不惜赔上她自己的名声，嘴角微微一动，像是要说话，最后终于忍住。他经过千思万想，翻来覆去，虽然早就将厉害关系考虑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舍，可是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着自己，几乎就要动摇。他脑แ中就像放电å影一样，一会儿想到เ与她在乾平时的日子，一会儿想到家里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无法推卸的重任。一会儿想到เ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无路，那种恐惧令人不寒而栗。他想着余师长的话，孰轻孰重……孰轻孰重……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的说不出话来，只指了指站在地下的几个ฐ弟妹。母亲与弟妹们已经失去了父亲，家里不能再没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后哪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终于狠下心来：“静琬，我们许家是旧ງ式的家庭，我不能ม叫我母亲伤心。这北地九省，无人不知你与六少的关系，我们许家，实实丢â不起这个人，静琬，你虽未负我，我也只好负了你了。”
静琬听了这一句，心里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种气忿急怒，无以言喻，只是手足冰冷，中抽痛，连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伤口痛，还是心痛。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声音都在发抖：“许建彰，你竟然这样待我？”许建彰只不作声，她眼前一阵阵的发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她的声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为ฦ这个不要我了？”
他紧ู紧抿着嘴，似乎怕一开口说出什么话来一样，她脸色惨白，只是盯着他：“你也是受新า教育的人，这个ฐ时代，你还以这样的理由来对待我？”建彰心中积郁万分，终于脱口道：“不错，我确实忘恩负义，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不惜自己的名声相救，可是我担当不起你这样的大恩。”他话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只见她绝望一样看着自己้，他面如死灰，却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她的唇角哆嗦着，终于渐渐向上扬起，露出一个ฐ凄清的笑：“好，许建彰，好，我竟然看错了你。”她一吸气就呛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来，立时牵到伤口一阵剧痛，透不过气来，兰琴已๐经进来，瞧着她冷汗涔涔脸憋得通红，连忙扶着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兰琴急得大叫大夫，护士们都急忙进来。乱轰轰的人围上去，许建彰往后退了一步，心乱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还重，怎么也迈不出去，最终还是留在原处。
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๘，她迷迷糊糊的睡在那里，只是伤心欲绝，隐约听见慕容沣的声音，犹带着怒气：“姓许的人呢？他到底说了什么เ？”像是兰琴的声音，低低的答了一句什么，静琬听不清楚，只是觉得心中ณ难过到了极点，仿佛有东西堵在那ว里一样，透不出气来。慕容沣已๐经发觉她醒了，俯身轻声唤了她一声：“静琬。”
她心如刀绞，却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他说：“你不要哭，我马上叫人去找许建彰来。”她本来已๐是强忍，听得他这样一句，眼泪直往上涌ไ，只是极力的忍住，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话，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样，他竟然这样待她，他竟然就这样抛开了她。
她那样的为了他，为了他连命都差点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紧的名誉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竟然这样待她，他不过为着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泪在眶中ณ转了又转，终于潸然而下，慕容沣从未见过她流泪，连声说：“你不要哭，你要怎么样，我立时叫人去办。”
她哽咽着摇头，她什么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没了意义，都成了笑话。她举ะ手拭着眼泪，她不要哭，不能哭。这些年来的执信，原来以为的无坚不摧，竟然轻轻一击，整个ฐ世界就轰然倒塌。她这样要强，到头来竟然落到这样的境地。她本以为ฦ自己是无所不能ม，到เ头来竟由最亲近的人给了她致命一击。沈家平走进来，在慕容沣耳畔悄声说了句话，慕容沣怒道：“上了火车也给我追回来。”
她心中ณ大恸，□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唯一的浮ด木。他见她嘴角微瑟，那样子茫然无助若婴儿一般，他从未见过她这个ฐ样子，心中怜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静琬……”她只是不愿再去回想，他说：“你若是想叫他回来，我怎么样也将他给你找来。”她心中ณ划ฐ过一阵剧痛，想起他说过的话来，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的剜入五腑六脏ู。慕容沣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手上虎口处有握枪磨出的茧，糙的硌着她的手。许建彰的手从来温软平和，他的手却带着一种大力的劲道，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唯一他的掌心传来暖意，这暖意如同冬日微芒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的有一丝贪恋。她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另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她不知晓那ว不安是从何而来，只是伤心的不愿去想，她用力的吸着气，忍着眼泪：“由他……由á他去……”
承州地处北地，本就气侯干燥，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着实罕异。那雨只是如细针ฤ，如牛毛，落地无声，风吹起窗帘，却吹入清凉的水气。窗前本来有几株极高大的槐树，开了满树的槐ຈ花，风雨狼籍里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淡薄的一点香气夹在雨气里透进来，清冽冷香。
赵姝凝过来看静琬，因见兰琴坐在小桌子前剥核桃，于是问：“怎么不叫厨房弄这个？”兰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剥了，做核桃莲蓉粥的，六少怕厨房里弄得不干净呢。”
赵姝凝陪静琬说了两句闲话，静琬转过脸去，看着外面的雨：“还在下雨。”姝凝说：“是啊，下了这两ä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ว个样子，叫大帅着了急，还是六哥亲自去南边采办的军粮。”姝å凝因见床前搁着一只花篮，里面满满足有几百枝石榴花，红艳如簇簇火炬，开得几乎ๆ要燃起来一样，于是说：“这个编绣球最好看了。”兰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编的花篮、绣球，人人都说好看。”姝å凝道：“反正是没有事，编一个给尹小姐玩吧。”兰琴于是去取了细铜丝来，又将那火红的石榴，掐了足有百余朵来。
姝凝坐在床前编起绣球，静琬见她手指灵活，不一会儿红彤彤的花球就簇成了，拿丝线串了穗子，说：“就挂在这床头，好不好？”静琬素า来爱这样的热闹颜色，不由微笑：“你这手可真巧。”
姝å凝说：“我是跟姑姑学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极好。”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的太早ຉ，那ว时大帅在外头打仗，六少还小，可是丧ç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时候最调皮，最不懂ฦ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长大了一样。我们当时只晓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面的人进来，先叫给大帅发电报，然后一句句的问丧事的规矩，就和大人一样。”静琬随口问：“那ว时候六少多大了？”姝凝说：“才十二岁，六哥小时候总不肯长个ฐ子，大帅老是说他，还没有一枪杆子高。”兰琴笑吟吟的说：“上房里有好多六少小时候的相片，我拿来给小姐瞧瞧。”不等静琬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静琬虽与姝凝不过几日相处，但觉得她人斯ั文温和，此时看她静静的坐在那ว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着，手里拿了一朵石榴花，却将那ว火红的花瓣，一瓣瓣揪下来，只纷纷扬扬的落在地毯上。兰琴已经回来了，拿着许多的相片，一张一张摊在床上给她瞧：“这个是原来还在望州的时候，这个ฐ是大帅和六少在一块儿，这个是太太与六少……”
静琬拿起那张相片，大约是慕容沣十来岁的时候拍的，正中坐着位面目清秀的妇人，慕容沣侍立于椅侧，一脸的稚气未脱，明明还是个骄纵的孩子。正犹自出神，忽听外面脚๐步声，跟着是侍卫行礼的声音，那ว皮鞋走路的声音她已经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沣回来了。
他倒是每日都要来看她几趟的，此时像是刚ธ从外面回来，一身的戎装都没有换，走进来才摘下帽子，兰琴忙接了过去，姝å凝也站了起来，他先望了望静琬的脸色，笑着说：“今天好像神好些了，吃过饭了没有？”
静琬摇了摇头，他说：“我派车去接一位贵客了，这位贵客，你一定很高兴见着。”看床上摊着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觉笑逐颜开：“怎么เ想起来看这个？”俯身拣了张自己幼时的相片端详了一会儿，口中说：“前儿有家报社ุ来访问我，给我拍了两张极好的半身照ั，回头我拿来给你看看。”静琬笑了一笑，问：“是什么เ贵客要来？”
慕容沣心情甚好，说：“这会子不告诉你，回头你见了就知道了。”这才留意到赵姝凝也在这里，于是问：“四太太那ว边开饭了吗？”姝å凝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不知道呢。”顿了顿，说：“我也该回去吃饭了，尹小姐，明天我再过来看你。”静琬知道他们家里的规矩，连长辈的姨娘们都是很敬畏慕容沣的，所以并不挽留她。
慕容沣打了这么一个哑迷，静琬也并未放在心上，慕容沣又与她说了几句闲话，外面的人就进来通报说：“六少，尹老先生已经到了。”
静琬又惊又喜，恍如梦境一般，只见听差引着一个人进来，果然正是尹楚樊，静琬叫了一声：“爸爸。”那眼泪盈然欲落，尹楚樊抢上几步来握着她的手，眼中ณ泪光闪动：“静琬，你怎么样，我和你妈妈急得都要疯了。”她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又是高兴，又是歉疚，虽然满眶热泪，可是强自笑道：“爸爸……我……我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