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四年级的那ว一年，八一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从图书馆回到เ宿舍，活动室的黑白电å视正在放足球比赛，人声鼎沸。我平时很少看球，这天被那ว种情绪感染了，也搬了凳子站在后面看。那是中国与沙特队的比赛，中国队在二比o落后的情况下，竟以三比二反败为胜。比赛一结束，大家都激动得要发疯。宿舍外有人在呐喊，大家一窝蜂就涌ไ下去了。有人在黑暗中站在凳子上演讲，又有人把扫帚点燃了举起来当作火把。这时，楼上吹起了小号，无数的人跟着小号唱了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า的长城…”火光照着人们的脸，人人的脸上都闪着泪花，接着同学们手挽着手，八个人一排，自发地组成了游行队伍。走在队伍中我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情，哪怕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忽然想起了文天祥，还有谭嗣同，那一瞬间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们。挽着我左ุ手的一个女同学痛哭失声，我借着火把的微光望过去，原来就是班上的许小曼。前面有人喊起了“团结起来，振兴中ณ华”的口号，这口号马上就变成了那一夜的主ว题，响彻校园上空。那一天是三月二十日，北京几乎ๆ所有的大学都举行了校园游行。“三·二0之夜”使我好几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礼ึ，也极大地激发了我的责任意识。我坚定了信念，它像日出东方一样无可怀疑，无可移易。
竹棚扎了起来，这就是灵堂了。我跪在那ว里烧了九斤三两ä纸钱，把灰用布袋装了，给父亲做枕头。守夜的那天晚上，马二虎下山请来了响器帮，买了两ä只花圈，还有鞭炮和冥币。晚餐开了五桌烂肉饭，有身份的人入席坐了，其它人自己้拿只碗，在饭甑里舀一碗饭，加一瓢汤，再夹一撮剁๗辣椒，也算吃了一餐丧饭。九点钟一到，响器敲了起来。唱夜歌的拿着调儿唱道：“孝子磕头！”我还没反应过来，马七爹一捅我的腰，我就在灵柩前跪下了。响器停下来，放了一挂鞭炮，唢呐就吹起来。我平生没有听过如此凄凉悲婉的曲子，像天上飘来的声音，那调子都吹到心里去了。灵棚旁边升了六堆大火，烟弥散着，火光映着人的脸，在唢呐声中ณ给人一种非人间的感觉。
我极度疲倦又极度清醒。无法入睡，我想把父亲留แ下的东西清理一下。几件衣服，几十本医学书，这就是一切。我把搁在横梁上的那ว口软牛皮箱取了下来，打开箱子我闻到一种陈旧ງ的气息，这是藏在隐秘的时间深处的气息。我端起煤ศ油灯照了照ั，里面是几本书躺在那里。我在平整箱底时忽然感到เ了中间有一块稍稍凸了出来，把油灯移近了仔细摸索，可以摸到一个明显的边缘。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一下一下生动可感。我仔细摸索ิ了，那深红色的绒面有一侧是被刀割开了的。我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慢慢地掏了出来，凑到灯下一看，是本很薄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
厅里花三十万买了一台进口新า车。我觉得厅里车够多了，也不定每个厅领ๆ导都得有一辆车，一辆车一年要耗几万块钱呢，这样花钱对不起那ว些无助的病人。在一次支部ຖ民主生活会上，马厅长说道：“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我受到เ鼓励就把小车的细账算了，没提到任何人。马厅长说：“大家讨论讨论，真理越辩越明嘛ใ。”就走了。接下来大家都批评我，连关系最好的小莫都说我的不是，我万料不到事情竟是这样一种结局。晚上小莫又偷偷来我宿舍，请我原谅，说：“今天说了违心的话，我没有沉默的权利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过几天马厅长在全厅大会上说：“我们有些同志，看问题有些片面性，缺少全局观点。”不久以后我就被调离厅办公室，到เ中ณ医学会去了。女朋友知道这个消息，断然与我分手。
交往了几个月，我发现许小曼把我想错了。她觉得自己的愿望对我来说都是圣旨，因为她是许小曼，我只是池大为ฦ。我压抑了自己去迎合她，反抗冲动却越来越强烈。有些事情，我心中明白要怎么เ做才会让她高兴，可事到临ภ头心里就别扭着，怎么也做不出来。她的目标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情感方式。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也没有力量把平民意识灌输到เ她大脑中ณ去。我不能永无止尽地扭曲自己，哪怕是为了许小曼也不行。父亲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ใ中ณ，形成了既定的体验方式。遗传密码作为一种神秘的信号，其选择方แ向是那ว样固执，它无可更改地决定了我。
应该让许小曼知道真实的我，我池大为ฦ虽然穷，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但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许小曼要带我去交结一些“有层次的”朋友，我陪她去了几次，觉得格格不入。那ว些人的优越感，我感到เ非常可笑，他们却十分认真。特别有一次许小曼向别人介绍说，我父亲是省城著名的中ณ医，医学院的教授。我别ี扭得不行，也只好点点头。事后我生气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说过！”她说：“那些人都是很讲究的，如果连教授都不是，他们会有想法。”我说：“管他怎么想呢，他算老几？”她说：“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去调查。你也理解理解我。”也许，我是得理解理解她，她按照自己的观念与人交往，她爱面子。可她说顺了口，对谁也这么说，我生气也没有用，她不在意，说：“大为ฦ你别太认真，也让我对朋友有个交待。”我说：“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站在那里都想钻地缝了。”两人争了一会，我还是退下来了。她是许小曼，我不能ม跟她生气，我只能ม憋着自己้。
渐渐地我对许小曼的感觉有些变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我必须ี悬崖勒马。可我扭着自己้扭得了一时还扭得了一世吗？我在她面前太被动了，我原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扭转局面，可这奋斗一时半会也无法见效。我想，女人是给人爱怜的，没有那ว点怜惜，那爱就没有根底，就像女人涂胭脂不打底粉，托不住。
我决心对许小曼的任性进行抵抗。如果连我都认为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弃了自我立场，那以后还有个完？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艺看话剧ຕ《明月初ม照人》，我说要做实验，已经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没松口，这使她大感意外，争执之间她说：“你今天不去就是对我没有心，那ว有什么เ意思？”我还陪了笑脸解释，她打断说：“到เ底去不去？一二三。”我咬了牙说：“不去。”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我不加思索说：“想好了。”她说：“你爱我还是没有爱到เ骨头里面去。”又说：“我总找得到一个人陪我去吧。”扭头就走。事后我希望她来找我，她没有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找她，向她认错。可这么一认错，我一辈子就错到เ底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在那么多辗转反侧之夜，我意识到许小曼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也许她现在也从浪漫而伟大的牺牲激情中ณ省悟过来。毕竟，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异质的血。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汪贵发等人模糊而明确地说着刻๑毒的话，我都装着听不懂，忍了，忍了。父亲当年不也是这么忍过来的？我还是感到เ了一点轻松，一点安慰，平民也可以坚守那ว种心灵的高贵。
毕业后许小曼去了卫生部ຖ，我把铺盖一卷搬到研究生楼，开始了新า的学生生活。
那ว三年我在研读古代医典的同时，把很多文化名人的书也找来看了。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事实，那些大人物，从屈原到เ曹雪芹，没有几个ฐ不是命运凄凉一生潦倒的。我特别把那本素า描上的人的生平都找来看了，真的为他们感到เ委屈。好些夜里我把那ว本素描重新า翻开，在久ื久ื的凝视中ณ理解了那些人物，也理解了父亲把心灵的原则ท当作绝对命令，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可这才是真正的人啊。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许小曼来过一次，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她反复对我说一定要写入党申请书，我就写了，很顺ิ利ำ地入了党。这天系里的人事干事找了我去，问我愿不愿留校？我说愿意，我心里早作了这种准备，在药理学专业的四个研究生中，我发表的论文是最多的。过了几天他碰见我，把我拉到路边说：“有人看上你了。”对方是系里姜ä教授的女儿，我见到过一次，挺不错的。我心里觉得可以试试，又不好意思就表态。他见我迟疑ທ着，又说：“这件事对你各方面都有帮助。”我以为他说学术上，说：“我又不是那ว个ฐ专业的。”他说：“学术是一方面，还有个ฐ人发展，在北京发展啊。”我知道姜ä教授说话的份量，我的导师那ว么เ神气，也要让他几分。可把这件事跟留校联系起来，我很难接受，那样我不成了投机分子？我说：“让我想想。”他很感意外，说：“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又暧昧地说：“毕业的安排也就在这几天了。”
回到เ宿舍我想来想去，决定了即使要跟那ว姑娘试一试感觉如何，也得等毕业了再说。还没开始就欠下一个人情，那怎么行？我没去找人事干事。他遇了我，询问地望我一眼，我模糊地笑一笑，他就再没表情了。半个月后，消เ息传出来，留下来的是我的一个同学。我感到เ委屈，可跟谁去说，又怎么说？我体会到哑吧吃黄莲的滋味。原则ท千条万条，利ำ害关系是第一条。实质性问题，都是在这种微妙之处决定的。我的导师问我愿不愿去药检局，我说：“我回省里去。”在北京呆了八年，还是呆出了感情。我安慰自己说：“北京有什么好？最大的好处就是难得进来。”又想着自己้如果玩点小聪明，先应了人事干事，以后该怎么เ样还怎么เ样，岂不就没了这场委屈？可如果那样，我池大为ฦ还是池大为吗？
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心中感到เ郁闷，就到เ街上走一走，最后看一看北京。数日来的彻夜静思，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尽管现实中ณ有很多不动声色的力量笼罩着我，推动着我，似乎无可抗拒，我还是要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哪怕孤独，哪怕冷落，因为ฦ，我是一个知识分子。
夏日的夜晚我在街头漫步，凌晨三点，翻过围墙，回到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