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不会放纵家人行凶，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并不是说宋时在福建怎么样，桓府立刻就能知道的，他到福建是正月二十四，桓家来退亲是四月初八，退亲跟他在福建干什么不太相关
“怎么避无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๐订了夫家，有约书为ฦ证，本来不在礼聘嫔妃之列ต。可我在宋家却听说，我与元娘才出孝时宋家大哥便来议过亲，咱们家却说元娘在待选之列，要他们退还当年父亲写的文书……”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ຖ查全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เ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เ刺耳的啼哭。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ฐ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全国前三名，他们北方แ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ม取中ณ，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เ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ใ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เ他时也格外留แ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๐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เ小巷两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ຂ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๓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á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เ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全了两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ณ庸第十七章：“上祀เ先公以天子之ใ礼·及士庶人”；经义แ题中ณ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๔人伐\ຒ。【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ç、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ณ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ใ礼。斯ั礼也，达乎ๆ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ใ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ๆ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เ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ว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ใ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ใ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ๆ祭祀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ฦ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ณ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เ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á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ๆ？”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ຈ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แ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แ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แ而制，而依礼祭祀เ先祖又能成全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ใ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ใ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ใ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ฐ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ะ格的地方แ，就可以抄到เ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แ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ใ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ณ“宋伐\”“齐伐楚”两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ณ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ท有个ฐ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เ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ใ后就找着规律了。两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ຐ为ฦ何贬，想法延伸到เ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ใ权威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ม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ว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ว专征而见其罪！”
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ຒ国，一是齐桓公带兵伐讨楚国，春秋记录中都用曲笔点出了他们的罪责。因齐桓公在十五年春诸侯会盟中已๐成霸主，所以在破题中特以“伯主ว”——也就是霸主——指代其身份。
诸侯不得私自用兵，霸主不得专权征伐，宋伐\与齐伐楚两事都是不敬周天子之罪，春秋岂能讳言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