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有点担心你和我是很不同的人。我正是为这一点爱你，可是我怕你会为这一点不爱我。你呀，你是一个热情的人，你很热。我恐怕我有点儿温。我不经常大喜，几乎不会狂喜。你欣喜若狂的时候，也许我只会点头微笑。不，我说这个你也许不会懂呢。我带有一点宿命的情调。我一丁点也不迷信，只不过有一点该死的这种情调罢了。所以我对你的爱不太像火，倒像烧红的石头呢。不过我太喜欢你了，太想爱护你了。你不知道我呢。我爱谁就觉得谁就是我本人，你能自由á也就是我自由á。不过我可不高兴你把我全忘了。这件事你可不能干。
还有你和我谈的对党的感情问题。你是个ฐ好女孩，可是你还不懂ฦ男人呢。我怎么能没感情呢，不过要我用这个ฐ感情跳出个忠字舞，就是杀了我也跳不出，就是拿出来喊成个口号也不成。就好像我弟弟，我平时净和人们说他坏处从小就说，可是过去常因为他和人家打架。就好像我妈妈，我们哥几个ฐ有时当面讥评她，可是她和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把她当个好妈妈。我们都认为，什么感情要是可以随时表演给人看的必定是肉麻的。你要问我它是什么เ样儿的，我哪知道它是什么เ样的。你们一定知道，因为ฦ你们情感细腻啊。你要问我，我都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瞪大眼睛傻乎ๆ乎地说：“有哇，我担保，有。”
我的罪过主要是不应当在那ว里胡说，这真是不可原谅的。我悔罪，再也不说了。坚决不说了。你千万不要以为这些粗话在我的内心世界里也占什么地位，它是一件外衣。
后来我又接到你一封信。我高兴了，就把上一封信全忘了。
人可以拥有什么เ样的生活呢？这问题真是深奥。我回答不上来。我知道已往的一切都已经过去。雨果博爱的暴风雨已经过去。罗曼·罗兰“爱美”的风暴已经过去。从海明威到เ别的人，消เ极的一切已经过去。海面已经平静，人们又可以安逸地生活了。小汽车。洗衣机。中ณ国人买电视，造大衣柜，这一切和我的人格格格不入。有人学跳舞，有人在月光下散步，有人给孩子洗尿布，这一切和我格格不入。有人解释革命理想，使它更合理。这是件很好的工作。
真应该在今天回想一下童年。有人说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远非如此。如果说人在童年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前途，那么เ就是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有一种我们不能ม左右的力量参加进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也就是说，我们被天真欺骗了。
以下书信写于1978年李银河去南方开会期间，当时李银河在《光明日报》报社ุ当编辑，王小波在西城区某街道工厂当工人
我一想到你要回来就可高兴啦，我想你想得要命。现在可该结束了，就要和你在一起了。
我好久不写小说了，要考试呢。再说，我觉得这样危险——应当努力搞好斗批改，反对资产阶级思想。再这样下去要成了体系了，还不该枪毙？写得又很坏，没有才能ม——能ม力退化。全世界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说好。
爱你。小波
不写信了，等你回来和你说。
第二十二章爱情真美
银河，你好！
我又来对你瞎扯一通了。我这么胡说八道你生气了吗？可是我真爱你，只要你乐意听，我就老说个不停，像不像个傻子？
真的，我那么เ爱你，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男孩子们都喜欢女孩子，可是谁也没有我喜欢你这么เ厉害。我现在就很高兴，因为你又好又喜欢我，希望我高兴，有什么事情也喜欢说给我听。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你干过偷果酱这样的事儿吗？我就干过，我猜你一定从来没干过，因为你乖。
只有一件事情不好。你见过我小时候的相片了吧？过去我就是他，现在我不是他了，将来势必变成老头。这就不好了。要是你爱我，老和我好，变成老头我也不怕。咱们先来吃果酱吧，吃完了两个ฐ人就更好了，好到难舍难分，一起去见鬼去。你怕吗？我就不怕，见鬼就见鬼。我和你好。
今天我累死啦！烦死啦！我整天在洗试管，洗烧杯，洗漏斗，洗该死的坛坛罐罐。我顶腻的就是这个，可是该死的老师还说洗得不干净，又重洗。他们还说，洗不干净试验做不成就是不及格，这可把我吓坏了。洗完我垂头丧气，好像做贼被抓一样不痛快。我多倒霉，上这个ฐ劳什子大学。更倒霉的是星期天和你出去又碰上了哭丧脸天气。我更倒霉的是一星期只能见你一次，其他时间只能ม和我不爱见的人在一起。
昨天我看见了好多情侣，我觉得很喜欢那些人。过去我在马路边看见别人依依不舍就觉得肉麻，现在我忏悔。居然我能ม到เ了敢在大街上接吻的地步，我很自豪。
爱情真美，倒霉的是咱们老不能爱个够。真不知我过去作过什么孽遭此重罚，因而连累了你。
真希望下个星期日早来，并且那ว一天春光明媚。
小波3月5日
第二十三章我厌恶模式化的生活
银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你呀，总是疑神见鬼的。甚至连太熟悉都害怕。有什么可怕呢？连我瞎编的故事都能让你不高兴，那我以后不讲故事给你听了。你知道故事千万不能是我们都熟悉的，要是那ว样就太没意思了。
后来你的那ว封信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你的比拟太让我伤心：什么丧失了名誉的卡杰琳娜呀，马格特啊。你瞧，她们多么狭隘。你说，她们是不是除生活本身什么都没有的人？我总觉得她们不是太可钦佩的人。当然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得很对。我很知道摆在一个女孩子面前的道路忧患重重。我决不肯因为ฦ我的缘故使谁陷入可悲的境地，再说我自己对那种生活丝毫也没兴趣。
我知道你说的是要从那个可怕的、已๐经模式化的生活泥坑里爬出来，在那里人们的生殖细胞给他们造成无穷的灾难。本来年轻人生就的飞毛腿是可以从上面跑过去的，不幸那些细胞给他们坠上几块大石头。总之ใ，社会是不喜欢飞毛腿的，鬼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陷在坑里的要老实多了——不过你要知道为什么เ人要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坠下去，这就是因为没什么เ好干的，给自己揽一桩活。我是绝对不爱这桩活的，我嫌它太脏，尽管我自己也不太爱干净。不过我觉得仅此还不够，要是光有这个不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嬉皮士了？当然我什么人物也不是，那么我宁可当个ฐ嬉皮士，总之做好的圈套我是不跳的，我还有这一分狡猾。
我喜欢你不爱跳这个陷阱，这样你就和我相似了。不过还干什么呢？我有点儿希望你有事业。别当一个ฐ飞毛腿。不过你要当一个飞毛腿我也要当，我有点儿相信我能ม追上你。不过这样不如有桩别的事情干好。我还见过别的人声称两ä个ฐ人合搞什么事业，结果是搞到一起，劣根性上来了，于是滚到一个坑里去了。这是一种灾难，是不是？
对了，要说模式化的生活，我可真腻味它。见也见烦了，且不说它的苦处。中国人说苦处也就是乐่处，这就可以说明有人为什么爱吃臭豆腐：他们都能从臭里体验出香来。这可以说明懒于改造世界的人多么勤于改造自己。我誓：在改造自己以适应于社会之前非先明辨是非不可，虽然我不以为ฦ自己有资格可以为ฦ别人明辨是非。当然我净在胡扯，不过你总抱怨我不肯给你写。你知道写多了就不准是要紧的话，多写无非是可以让你解闷。我相信你不会怪我没正经。真的我爱你，我们不能ม老在一起说大道理，我们写着玩儿好吗？
接着说下去。人们懒于改造世界必然勤于改造自己，懒于改造生产方แ式，对了，懒于进行思想劳动必然勤于体力劳动，懒于创น造性的思想活动必然勤于死记硬背，比方说，吃臭豆腐、大寨、大庆的齐莉莉。中国人对它们以及她诸多赞美正是香臭不知。比方说你我，绝不该为了中ณ国人改造自己，否则太糊涂。比方แ说中国孩子太多，生孩子极吃苦头，但是人们为什么เ非生不可呢？我猜是因为1大家都生，2怕老了，3๑现在不生以后生不了。
关于第一点我们已经知道很荒唐。那么เ为什么怕老了呢？老了头脑木，要是有孩子的精神力量来激一下未必没有好处，不过那ว对孩子有什么好处吗？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法律不准老人与年轻人往来。我顶顶喜欢的是自理生活，理成一塌糊涂也罢，万万不能有人来伺候，因为那样双方都很卑鄙。如果我将来老了退化得很卑鄙，那么现在的我绝不对将来的我负责。这样我就驳倒了前两ä项。如果我很相信我的反驳正确，第三项ำ就不存在了。
可是我很喜欢你，爱你。男ç孩子只能爱女孩子，可这不是因为ฦ——该死，生殖细胞，而是因为她可爱，有很多非爱不可的地方。比方แ说你对于我，主要是因为你可爱。我从来没有在任何男ç人或女人中ณ现这么เ可爱的人。先写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