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是用来书写的，但它自己也有历史。
我一再想，中ณ国文化千变万化，中国文人千奇百怪，却都有一个ฐ共同的载体，那ว就是笔墨。
这笔墨肯定是人类奇迹。一片黑黝黝的流动线条，既实用，又审美，既具体，又抽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联结起来了。千百年来，在这块辽阔的土地上，什么都可以分裂、诀别ี、遗佚、湮灭，唯一断不了、挣不脱的，就是这些黑黝黝的流动线条。
那么今天，就让它们停止说别人，让别人说说它们。
是不是要写“书法简史”？我的企图似乎ๆ要更大一点。
但是开笔，还是从自己写起。
一
在山水萧瑟、岁月荒寒的家乡，我度过了非常美丽ษ的童年。
千般美丽中ณ，有一半，竟与笔墨有关。
那个冬天太冷了，河结了冰，湖结了冰，连家里的水缸也结了冰。就在这样的日子，小学要进行期末考试了。
破旧的教室里，每个ฐ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经把毛笔在砚石上舔来舔去，准备答卷。那年月，铅笔、钢笔都还没有传到เ这个ฐ僻远的山村。
磨墨要水，教室门口有一个小水桶，孩子们平日上课时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水桶也结了冰，刚刚还是用半块碎砖砸开了冰，才抖抖索索舀到砚台上的。孩子们都在担心，考试到一半，如果砚台结冰了，怎么办？
这时，一位乐呵呵的男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从棉衣襟下取出一瓶白酒，给每个ฐ孩子的砚台上都倒几滴，说：“这就不会结冰了，放心写吧！”
于是，教室里酒香阵阵，答卷上也酒香阵阵。我们的毛笔字，从一开始就有了李白余韵。
其实岂止是李白。长大后才知道，就在我们小学的西面，比李白早ຉ四百年，一群人已๐经在蘸酒写字了，领头那个ฐ人叫王羲之，写出的答卷叫《兰亭序》。
我上小学时只有四岁，自然成了老师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上课时都用毛笔记录，我太小了，弄得两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脸上。因此，每次下课，老师就会快速抱起我，冲到校门口的小河边，把我的脸和手都洗干净，然后，再快速抱着我回到座位，让下一节课的老师看着舒服一点。但是，下一节课的老师又会重复做这样的事。于是，那些奔跑的脚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河水，加在一起，成了我最隆重的书法入门课。如果我写不好毛笔字，天理不容。
后来，学校里有了一个图书馆。由á于书很少，老师规定，用一页小楷，借一本书。不久又加码，提高为两页小楷借一本书。就在那时，我初ม次听到老师把毛笔字说成“书法”因此立即产生误会，以为ฦ“书法”就是“借书的方法”这个误会，倒是不错。
学校外面，识字的人很少。但毕竟是王阳明、黄宗羲的家乡，民间有一个规矩，路上见到เ一片写过字的纸，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๐经污损，也万不可踩踏。过路的农夫见了，都必须ี弯下腰去，恭恭敬敬捡起来，用手掌捧着，向吴山庙走去。庙门边上，有一个ฐ石炉，上刻四个字：“敬惜字纸。”石炉里还有余烬，把字纸放下去，有时有一朵小火，有时没有火，只见字纸慢慢焦黄，熔入灰烬。
我听说，连土匪下山，见到路上字纸，也这样做。
家乡近海，有不少渔民。哪一季节，如果发心要到远海ร打鱼，船主一定会步行几里地，找到一个读书人，用一篮鸡蛋、一捆鱼干，换得一叠字纸。他们相信，天下最重的，是这些黑森森的毛笔字。只有把一叠字纸压在船舱中间底部ຖ，才敢破浪远航。
那些在路上捡字纸的农夫，以及把字纸压在船舱的渔民，都不识字。
不识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们崇拜从未谋面的神明，是为世间之礼、天地之敬。
这是我的起点。
二
很多事，即使参与了，也未必懂ฦ得。
我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ว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中ณ国文化的生命基元。它们的重要性，怎么เ说也不过分。
其一，这些文字证明，中ณ国人和中国文化已经彻底摆脱了蒙昧时代、结绳时代、传说时代，终于找到เ了可以快速攀援的麻石台阶。如果没有这个台阶，在那ว些时代再沉沦几十万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这个ฐ台阶，则可以进入哲思、进入诗情，而且可以上下传承。于是，此后几千年，远远超过了此前几十万年、几百万年。
其二，这些文字展现了一种几乎不可能ม的可能，那就是，辽阔的山河，诸多的方言，纷繁的习俗，都可以凭借着这些小小的密码而获得统一，而且由á统一而共生，由统一而互补，由统一而流动，由统一而伟大。
其三，这些文字一旦被书写，便进入一种集体人格程序，有风范，有意态，有表情，又协和四方、对话众人。于是，书写过程既ຂ是文化流通过程，又是人格修炼过程。一个个汉字，千年百年书写着一种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这些文字一旦ຆ被书写，也进入一种集体审美程序，有造型，有节奏，有徐疾，有韵致。于是，永恒的线条，永恒的黑色，至简至朴，又至深至厚，推进了中ณ国文化的美学品格。
…
我曾经亲自考察过人类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废墟，特别注重那里的文字遗存。与中ณ国汉字相比，它们有的未脱原始象形，有的未脱简陋单调，有的未脱狭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边，在中东的烟尘中ณ，在南亚的泥污间，我明白了那些文明中断和湮灭的技术原因。
在中国的很多考古现场，我也见到不少原始符号。它们有可能向文字过渡，但更有可能ม结束过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遗址一样，符号只是符号，没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终于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画画而刻画出了一个民族永久的生命线。人类的诸多奇迹中ณ，中国文字，独占鳌头。
中国文字在苦风凄雨的近代，曾受到เ远方列ต强的嘲笑。那ว些由á字母拼接的西方语言，与枪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围住了汉字的大地，汉字一度不知回应。但是，就在大地即将沉沦的时刻๑，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读懂，告知天下：何谓文明的年轮，何谓历史的底气，何谓时间的尊严å。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群临近灭亡时最后抖搂出来的，不是深藏的财宝，不是隐伏的健勇，不是惊天的谋略，而只是一种古文字？终于，我有点懂了。所以我在为北京大学的各系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时候，开始整整一个月，都在讲甲骨文。
三
一般所说的书法，总是有笔有墨。但是，我们首先看到的文字，却不见笔迹和墨痕，而是以坚硬的方法刻铸在甲â骨上、青铜钟็鼎上、瓦当上、玺印上。更壮观的，则是刻凿在山水之ใ间的石崖、石鼓、石碑上。
不少学者囿于“书法即是笔墨”的观念，却又想把这些文字纳入书法范畴，便强调它们在铸刻之前一定用笔墨打过草稿，又惋叹一经铸刻就损失了原有笔墨的风貌。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用笔墨打草稿是有可能的，但也未必。我和妻子早年都学过一点篆刻，在模仿齐白石的阴文刀法时，就不会事先在印石上画样，而只是快刃而下，反得锋力自如。由此看甲â骨文，在那些最好的作品中ณ，字迹的大小方圆错落多姿，粗细轻重节奏灵活，多半是刻画者首度即兴之作，而且照ั顾到เ了手下甲骨的坚松程度和纹路结构，因此不是“照ั样画ฑ葫芦”
石刻和金文，可能会有笔墨预稿，但一旦当凿刀与山岩、铸模强力冲击，在声响、石屑、火星间，文字的笔画ฑ必然会出现特殊的遒劲度和厚重感。这是笔墨的损失吗？如果是，也很好。既然笔墨草稿已经看不到เ了，那ว么，中国书法有这么เ一个充满自然力、响着金石声的开头，可能更精彩。
也许我们可以说：中国书法史的前几页，以铜铸为ฦ笔，以炉火为墨，保持着洪荒之雄、太初ม之质。
我在殷商时的陶片和甲骨上见到过零星墨字，在山西出土的战国盟书、湖南出土的战国帛ຑ书、湖北出土的秦简、四川ษ出土的秦木牍中，则看到了较为ฦ完整的笔写墨迹。当然，真正让我看到恣肆笔墨的，是汉代的竹简和木简。
长沙马王堆帛书的出土，让我们一下子看到เ了十二万个由á笔墨书写的汉代文字，云奔操卷般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中国书法史上的盛大节日，而时间又十分蹊跷，是一九七三年底至一九七四年初，正处于那场名为ฦ“文革”的民粹主ว义浩劫的焦灼期。这不禁又让人想到เ甲骨文出土时的那ว一场浩劫，古文字总是选中ณ这样的时机从地下喷涌而出。我不能ม不低头向大地鞠躬，再仰起头来凝视苍天。
那年我二十七岁，急着到เ各个ฐ图书馆寻找一本本《考古》杂志和《文物》杂志，细细辨析所刊登的帛书文字。我在那ว里看到了二千一百多年前中ณ国书法的一场大回涌、大激荡、大转型。由篆书出发，向隶、向草、向楷的线索都已经露出端倪，两ä个同源异途的路径，也已形成。
从此我明白，若要略知中国书法史的奥秘，必先回到เ汉武帝之前，上一堂不短的课。
汉以前出现在甲骨、钟鼎、石碑上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篆书。那ว是一个订立千年规矩的时代，重要的规矩由李斯ั这样的高官亲自书写，因此那些字，都体型恭敬、不苟言笑、装ณ束严整，而且都一个个站立着，那就是篆书。
李斯ั为了统一文字，对各地繁缛怪异的象形文字进行简化。因此他手下的小篆，已经薄衣少带、骨骼精练。
统一的文字必然会运用广远，而李斯等人设计的兵厉刑峻，又必然造成紧急文书的大流通。因此，书者的队伍扩大了，书写的任务改变了，笔下的字迹也就脱去了严整的装束，开始奔跑。
东汉书法家赵壹曾经写道：
盖秦之ใ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功并作，军书交驰，羽檄纷飞，故隶书趋急速耳。
《非草书》
这就是说，早在秦末，为了急迫的、政治需要，篆书已๐转向隶书，而且又转向书写急速的隶书，那ว就是章草的雏形了。
有一种传说，秦代一个叫程邈的狱隶犯事，在狱中ณ简化篆书而成隶书。隶书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如果真是这样，程邈的“创น造”也只是集中ณ了社ุ会已๐经出现的书写风尚，趁着狱中ณ无事，整理了一下。
一到汉代，隶书更符合社会需要了。这是一个ฐ开阔的时代，众多的书写者席地而坐，在几案上执笔。宽大的衣袖轻轻一甩，手势横向舒展，把篆书圆曲笔态一变为“蚕头燕尾”的波荡。
这一来，被李斯简化了的汉字更简化了，甚至把篆书中所遗留แ的象形架构也基本打破，使中国文字向着抽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这种解放是技术性的，更是心理性的，结果，请看出土的汉隶，居然夹杂着那么เ多的率真、随意、趣味、活泼、调皮。
我记得，当年马王堆帛书出土后，真把当代书法家看傻了。悠悠笔墨，居然有过这么เ古老的潇洒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