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僮扶梦霞至榻上，时梦霞面色转白，惨无人状，气息微微，一丝仅属，徐谓僮曰：“往校中，为吾向李先生请假，恐上课时间已过，学生久待矣。”李先生者，亦蓉湖人，即该校之副教也。馆僮诺而出，室中ณ惟一方病之梦霞，绕床转侧，伏枕呻yin，支心搅腹，痛苦万状，而地下才吐之新红，其色且由赤而殷，直刺病者之ใ目。深院寂寂，长日迟迟，杳无一人过问。半晌，梦霞支床而起，取镜自照，叹曰：“我心伤矣，我病深矣，我恨长矣，我命短矣。伤哉梦霞，黄尘客梦，已将辞枕而驰；白亲心，犹自倚门而望。伤哉梦霞，汝竟至此耶！”梦霞一阵悲怆，心冷于冰，复掷镜而颓然僵卧。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对面如何人更远，思量近只在心前。
记者述笔至此，生一疑问，请阅者一思。梦霞读梨娘之书，当生何种感情？梦霞之书，一幅深情。梨娘之书，若有情，若无情，怨不深而自深，辞不严而自严，言外已有谢绝之ใ意。以常情测之，梦霞读此书，将怨梨娘之薄情而含失望之ใ恨矣。不知梨娘固非文君，梦霞亦非司马，两ä人之ใ相感出于至情，而非根于肉欲。梦霞致书于梨娘，非挑之也，怜其才而悲其命，复自怜而自悲，同是天涯，一般沦落，自有不能已๐于言者。梨娘复书，内容如此，正与梦霞之意，不谋而合。梨娘深知梦霞之心，乃有此尽情倾吐之语，此正所谓两心相印。梨娘惟如此对待梦霞，乃真可为梦霞之知己也。不然，稗官野史，汗牛充栋，才子佳人，千篇一律。况梦霞以旅人而作寻芳之ใ思，梨娘以嫠妇而动怀春之意，若果等于旷夫怨女，采兰赠芍之ใ为ฦ，不几成为ฦ笑柄？记者虽不文，决不敢写此秽亵之情，以污我宝贵之ใ笔墨，而开罪于阅者诸君也。此记者传述此书之ใ本旨，阅此书者，不可不知者也。
时梨娘方แ独坐纱窗灯下，出梦霞诗稿曼声娇็哦，骤聆此语，不觉失惊。盖梨娘知梦霞失稿，必将穷诘馆僮，故遗花于地，俾知取者为ฦ我，必默而息矣。初ม不料其仍与僮哓哓也，但未知其曾以失稿事语之否，若僮知此事，以告秋儿，尚无妨也，脱泄之于阿翁者，将奈之何？我误矣，我误矣！我固以彼为解人也，今若此！梨娘因爱生恼，因恼生悔，因悔生惧，一刹้那间，脑แ海思潮，起落不定，寸肠辗转，如悬线然。掩卷沉吟，背檠暗忖。良久，忽转一念曰：“此我之过虑也，梦霞而果多情者，则必拾花而会意，决不与僮多言也。”乃ี徐问秋儿曰：“僮尚有他语否？”曰：“无。”梨娘惊魂乍定，恼意全消，亦如梦霞之ใ嘱僮者嘱秋儿曰：“汝此后勿再与僮喋喋，如违吾言，将重责汝，不汝宥也。”秋儿唯唯。
诵声朗朗，人影双双。梦霞课鹏郎读，每夕以二小时为ฦ限，钟鸣九下，则ท呼馆僮抱之出，不欲久稽时刻以苦之也。鹏郎既ຂ出，梨娘必喃喃问今日识几字、先生爱汝否、汝曾触怒先生否？先生作何事、观书乎、作字乎ๆ？必待鹏郎一一答毕，乃徐徐为之ใ脱衣解履，抱置于床而下帐焉。吁嗟嫠妇，鞠育孤儿，月照空闺，迟回不能ม遽寝，辄就灯下刺绣，遣此长宵。鹏郎则ท鼾然熟睡，睡中或作呓语，迭呼阿母，著意催眠。梨娘一阵伤心，每为鹏郎唤起，未尝不泫然而涕也。
◇辛夷（即木笔）
既入校，校中人咸来问讯，学生均趋前致敬欢呼，面有喜色，此可见与梦霞平日感情之厚矣。是校共有教员二人，一即李某也。石痴未行时，每日亦授课一、二小时，去后所遗钟点均归梦霞独认。梦霞病假，全班课程由李一人庖代。李为新学界人物，颇็染时习，与梦霞不甚相洽。且喜自炫己长，捏人之ใ短。梦霞亦不与之较，特心鄙其人而已。李闻梦霞至，欣然就见。梦霞谢之曰：“小病数日，遂致旷职，劳君独任，我心何安？”李谦逊毕，且曰：“幸君病愈，近日天气和燠，风日晴朗，大好旅๓行之ใ时，闻鹅湖各校成绩甚佳，弟意拟于明日星期，率学生赴该处旅行，调查其成绩之优劣，藉收观摩之效。且时值初夏，万绿丛生，随地观察，对景留连，亦可增进实物上之知识。特恐君新病之ใ后，不禁跋涉แ，如许同行，实所深愿。”梦霞诺之ใ，散课后通知学生，约期于明日辰刻齐集。
鹅湖，锡属一重镇也。其地虽一村落，而户居之栉比、商贾之ใ辐辏，不啻具一都会之缩影。土著多华姓，族中人才辈出，多有名于时。盖所谓山明水秀之ใ区，人杰地灵之域也。是乡风气开通较早，已๐办各校，有果育学校，有鹅湖女学，有私塾改良之小学，蕞尔一乡，而各校林立，学务至为达。且办理无不合法，成绩无不优美，求之锡金各属，固不可再得，即求之全国各地，亦乌容数觏。其地与梦霞所任之ใ校，相距约二十余里，舟行半日始达，梦霞来锡后，久欲一览鹅湖之ใ胜，而苦无闲日，可鼓游兴，今假旅行之便，得以一偿其宿愿，故平日与李某意见不甚相合，今日提议旅行，颇็赞成其说也。
次晨，梦霞早ຉ起到校，学生五十余人已๐各新า其衣冠，麇集以待。李某方饬校役，预备旅行所需之物。时已๐八时许，舟子亦来相催。梦霞曰：“往返四十余里需时间甚多，到后又须延搁，若不及早ຉ就道，恐误归期也。”乃与李先率学生至操场，列队报数，将平日所授旅๓行之ใ种种规则及仪制，重加申述，令各坚忆。训练毕，即整队出。舟泊半里外，计共二艘。既至，两人各挈学生二十余人乘其一，旋解缆行。幸好风相助，帆饱舟轻，率骤加，约十一时许，舟已双泊于鹅湖之ใ滨，时岸上人家正炊烟四起也。乃各率学生舍舟登岸，拟先赴果育参观，问道以往。时正日高风小，路不扬尘。履声橐橐，旗影翩翩，进退有序，步伐有章。道旁观者，咸啧啧叹曰：“此蓉湖某校学生也，其精神之活泼，行列ต之整齐，非受良教师之ใ教育，曷克臻此！”
果育为鹅湖最初ม之校，开办有年，成效夙著。其中任事者，多学界ศ名流、富于学识经验之人。梦霞此行，得与彼都人士握手，心窃为之愉快。既ຂ至该校，学生整队出迎，行礼毕，一面唱欢迎歌，一面唱参观歌，以表敬爱之诚。旋散队入室参观。日已亭午，由该校留膳，饮馔甚精，学生群歌醉饱。膳毕略๓憩片时，即由该校学生列队前导，赴各校参观。一路军乐悠扬，歌声宛转，蜿蜒如常山蛇，随路几折不绝，随而观者，途为之塞，呜呼，盛矣！参观既ຂ讫，时已薄暮，果育校长请同赴旷野，作抛球之戏。梦霞辞以时晏，遽起兴辞，学生亦各兴尽思返。各校学生复联队至江干，欢送如仪。落日归舟，中ณ流容与，一帆风送，双桨如飞，然到เ校时，亦已万家灯火闹黄昏矣。
学生各散归其家，梦霞亦疲甚，乃别ี李归寓。方入门，灯光中鹏郎迎面问曰：“今日星期，先生却往何处寻乐่，教人盼煞ย。”梦霞语以故，鹏郎不待言毕，即狂奔以去。梦霞入室亦不遑检点各物，即向榻上和衣而倒，盖终日劳顿，亟资休养矣。乃甫就枕，觉衾中有物，突触胸际，冷如泼水。大惊，急以手抚之ใ，黑暗中不辨为何物。移烛注视，乃ี镜架一具，中贮影片。其触肤生冷者，乃镜面之玻璃也。再审视镜中ณ人，不觉心花怒放，肺叶大张，盖镜中非他人，即梨娘之ใ影也。梦霞喜生望外，私念梨娘今日必独自来馆，留小影于衾中，以慰我相思之苦，何其用情之ใ深而寄意之远也。继又念梨娘既来，以此相遗，此外必更有遗迹可寻。此时梦霞已๐尽忘困倦，遽起携灯就案，详细检视。启匣则ท墨渖犹存，拈管则毫尖尚湿，而遍案穷搜，未遗只字。乃烛之ใ地上，则ท见纸灰零乱，遍地皆是。拨之得未烬之纸角一，取而阅之ใ，得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异哉！梨娘既就案作书，胡为ฦ而又焚之耶？既焚之矣，复于乱ກ灰中ณ留此七字，又何意耶？此闷葫芦一时殊难以打破也。
倩影不留，余踪可玩。梦霞对此一角烬余之纸，摩挲者良久，思索ิ者又良久ื，终不得梨娘命意之所在。一天欢喜，化成一块疑ທ团，横梗胸臆，不能放下。晚膳虽具，粒食不能下咽，而冥搜力索ิ又久之ใ。忽若豁然有悟曰：“今日休课，梨娘知我决不赴校，故特有心过访，或别有所商，而不虞我有旅行之举ะ也。其所留之句，殊有人迩人遥之感，意若怨我不先告以行踪者，而我亦深悔从李生之言，随同人之兴，临行又默不一声，悠然而逝，致梨娘虚此一行。”思至此，不禁拍案狂呼曰：“大误！大误！不先不后，一去一来，大好良缘，轻轻错过矣。”
阅者诸君，梨娘系出大家，今为孀妇，非荡检逾闲者可比。虽与梦霞谊属姻ี亲，不妨相见以礼ึ，然亲疏ຕ有别，内外有嫌，况于青天白日之中，效密约幽期之举ะ，纵不羞自献，宁不畏人言乎？梨娘虽恋爱梦霞，亦断ษ不致轻率至此。其来也，固先探知梦霞之不在也。然梦霞此时，方如痴如醉，决知梨娘有就见之心，而恨为旅๓行所误，短叹长吁，若不胜其懊ิ恼者，因赋诗二以寄意。诗曰：
鹅湖泛棹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声。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芳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占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梦霞吟毕，复取梨娘赠影，端详审视。画作西洋女子装，花冠长裙，手西籍一册，风致嫣然。把玩之余，目不旁瞬。画中爱宠，呼之不出，心忽忽若有所失，旋拓开镜背，取出影片，又题二诗于其后：
意中ณ人是镜中ณ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า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未敢题词写裙ำ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今见面更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