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并没有包含一个特别ี的故事。如同林白的其他小说一样，人们从一系列扑克牌式的片断之中清理出某些故事段落：解聘，失业，南下，写作，困窘，家庭——这即是小说的全部。然而，人们清晰地感到了这部小说的特殊重压，因为人们不得不用躯体承受所有的故事。不难看到，个人的躯体经验大量进入了小说的叙述，种种隐而不彰的生理反应得到了记录。这意味着，叙述者是以感官、皮肤和骨骼承担这个ฐ解聘事件。
这部小说的名字显得非常奇特：《说吧，房间》。“说吧”谁说？是“房间”吗？“房间”能说吗？又是“谁”在怂恿“房间”诉说呢？“房间”既是拟人化的修辞，又是一种象征。很显然“房间”看上去像是叙述人的自我比拟，而“说吧”一种来自外部的怂恿、鼓励，使得“房间”的倾诉像是一次被迫的陈情“说吧，房间”你有那么เ多的压抑，那么多的不平和不幸。“说吧”是一次吁请，一次暗示和抚慰。“房间”作为ฦ叙述主体，一种物质的生活象征，一种把精神性的主体转化为物质（物理）存在的尝试，使得这个ฐ叙述主体具有超乎寻常的存在的倔强性。房间又是女性的象征，一种关于女性子宫的隐喻——一种绝对的、女性本源的存在。因而“房间”的倾诉，又是女性的绝对本我的自言自语。
女性崛起的诸多原因，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但女性文学毕竟已经成为ฦ存在的事实。她们的队伍并不庞大，但声名显赫，并成为ฦ这个时代最具前卫意识的文学现象之ใ一。林白置身于这一现象当中并占据突出的位置，她的作品曾在多种不同的解读中变幻莫测。她受到过来自不同方面的挤压，对她的评价，在一段时期内曾暧昧而含混。但我一直认为，林白是个很浪漫而富于想像力的作家，一个自信而又多少有些奢望的作家，那些从沙街走出的女性们，一开始就不在传统的“解放者”的序列中ณ，她们既有些古怪又生气勃勃，既ຂ自以为是又惊世骇俗。于是，便有了狂妄的《一个人的战争》、华丽的《守望空心岁月》、优雅而哀婉的《回廊之ใ椅》、《瓶中之ใ水》，以及《林白文集》四卷。林白写作这些作品时，内心充盈着激情和冲动，她的人物虽然不合时宜，但她自信揭示了女性在精神范畴被遮蔽的另一世界，她们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应了流行话语对女性的期待和猜想。然而，林白创造的人物显然也只是一种话语实践，一种文本的存在形式，她们只有在林白式的想象中才卓尔不群触目惊心。面对持久的生活秩序和庞大的、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网络，那些生不逢时的女性只能绝望地完成一次次致命的飞翔，而难以在现实的土壤上驻足。因此，从本质上说，林白的上述作品仍属于浪ฐ漫主义的范畴，不同的是，它被注入了东方女性的当代想象。那突兀而细致的感受和语言冲击力，使林白在女性文学中格外引人注目。
但是我仍然决定就用这个标题——我想强调：尽管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ใ类的现象，有“各领ๆ风骚三五年”之ใ类的说法，然而真正具有独创个ฐ性的声音，真正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是能够穿过不同时代自我推销和商家爆炒的嘈杂，值得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倾听的。
林白就是如此。任何时候读她，都不晚。
我错过了林白在文坛上萌发怒放的岁月，错过了林白领受掌声赞扬的高操。说实话，此刻是我第一次阅读林白，在此之前，我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我知道很多人对她的作品发表过高论，却从来没有读过她的书，更不了解其人。
这却是一次让我喜出望外的阅读经验。《说吧，房间》，是一本几乎无论从哪一页读起，都可以迅速抓住我的书。
世界上好书有很多种类，各有各的妙处。有的书，价值在一个或几个“点”让你震撼于作者熔铸提炼出的笔力千钧的结论，服膺于作者对人生、对命运的精辟独到เ的见解；有的书，价值在一条或几条“线”让你必须从第一页第一行读起，不由á自主、屏神敛息，跟随作者匠心独运的导引，走过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有的书价值在一个或几个“面”让你见识、把握时代、社会和心灵的广袤风貌和恢弘底蕴…而林白的书，说不上是点还是线或面，她也不在乎是点还是线或面。她在每一页迎迓读者，用几行字几个ฐ字的瞬间就让读者感到“宾至如归”——对，正是这个词：“宾至如归”你进入作者营造的世界ศ，你却恍惚回到你自己的人生，唤起的是你自己้经历过的真实感受，你自己萌生过的梦境幻觉，真实混合梦境，感受夹杂幻觉，缤纷如雨，正像罗曼·罗兰在谈到เ音乐的魔力时所说的“能ม把你心中所有的门都打开”
这样的书不多，记忆中只有几本——十多年前我读圣埃克絮佩里的《人和大地》（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小王子》）时有过这种感觉，读林白的这本书也庶几如此。
这样的书，吸引力来自何方แ？
不是来自所谓“敏感内容”“敏感题材”虽然林白“生冷不忌”并不遵照圣贤古训“发乎情，止乎ๆ礼”并不回避性这个ฐ巨大的话题，她写了合乎道德却不合乎人性的性，也写了合乎人性却不合乎ๆ道德的性。但是作者并不炫耀阴私，更不张扬病态，读她的这些段落，你会觉得任何器官就长在该长的部ຖ位，任何欲望就生在该生的关头。
也不是来自情节。事实上，本书虽然安排了主人公离婚下岗、到深圳与校友兼室友寻求职业并寻找爱情的线索，但这都只是个ฐ粗略的框架，形不成任何悬念，而且由á于人称的频繁转换“我”与室友南红的经历，回忆与幻觉，现实与往事等等，交错跳荡，使不熟悉这种叙事方式的读者还会感到เ难以摸着头脑，很难去为人物的命运揪心扭肠。
这样的书，看来魅力来源于作者喷涌而出的鲜活的生活感受，更来源于作者举重若轻的准确的语言表达。作者别具高透视率高分辨率的慧眼，敏锐地捕捉到人们心中ณ所有、笔下所无，既在人们司空见惯的普通事物中ณ放大出那ว么多层次，又将色谱上那么เ多只有细微差ๆ别、难以冠以不同名称的色调，分得清清楚楚，娓๙娓道来。
读一读“我”被丈夫拖着看毛片的印象和思绪吧；读一读“我”怀孕后乘๖车去集体植树的感觉的浩é劫吧；读一读对人工流产氛围和细节的描绘吧；读一读关于结过婚的独身男子与妻子不在家的男子二者居室的“性场”辨析吧…就连次要细节的叙述，作者随手勾勒，也那么恰切传神，哪怕寥寥数笔的叙述交代都隐含着对情与景的描写（这令我联想起一句话：高明的美术家笔下每一根线条都是有几个面的立体）。例如她这样划开北方春天和南方春天：南方城市“冬天不落叶，因此到了春天树叶的绿色就十分陈旧”“沉重而疲惫”而北方แ树木“树叶落尽又抽芽”“使人感到生命的流动”她写到那个本来极有才气的女诗人余君平参加一个聚会，谈到好诗“我看到เ她身上的母亲瞬间就退到了远处，而诗人从她的身体深处一下子站了出来”但是她“前襟出现了一块奶渍”“她那ว在我的想象中在未来的日子里飘扬的长发飕飕地缩了回去，变成了母亲余君平那剪得极短又很不讲究的短发”她写青春已逝的女人的生日：“生日这个ฐ字眼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寒光闪闪，它平时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向我们逼近，在每年的某一天，它犹如闪电从天而降”…
回到本文的标题。我读过一点卫慧，感觉她确有她的才华和个性——所有有才华和个ฐ性的作家都有存在价值，都不会互相取代。不过，要达到林白这样的功力，卫慧还得加把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