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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柳青

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混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混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混沌早已๐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ใ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ว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你永远不可能ม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而大脑แ和灵魂肯定是两ä码事。

(顺便说一句:lx听见了什么和在跟随什么,是别ี人不知道的,所以别ี人不要指挥他,他也不要听别人指挥。在宿命的写作面前,智力本来用处不大,别人的智力就更没什么用。所谓大狗小狗都要叫,真是上帝ຓ给人间的最佳劝告。据此,什么狗都可以有信心了。何况lx很可能是一条大狗,或者品种极为难得的一条纯种狗。)

民歌当然爱听,陕北民歌最好。但到处的民歌也๣都好,包括国外的。虽然我没去过印尼,没去过南美和非洲,但一听便如置身于那地方,甚至看见了那儿的景物和人情风貌。北方แ苍凉的歌让人心惊而心醉,热带温暖的歌让人心醉而后心碎(总之ใ没什么好结果)。我常怀疑我上辈子是生活在热带的,这辈子是流放到北方的。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时也有此感。

古典音乐呢?也不懂ฦ,但多数都爱听,不知道为ฦ什么爱听,听时常能沉进去,但记不住曲名、作者、演唱演奏者和指挥者,百分九๡十九的时候能把各种曲子听串(记串ธ),就像有可能认为维也纳波士顿团的指挥是卡拉扬。至于马勒和马奈谁会画画谁会作曲,总得反复回忆一下才能确定。而签证和护照的关系我也是昨天才弄明白的,后天会否又忘尚难保证。

2007年3月2๐1日

您在信中说“c的穿插可以舍去…没有自传体味道,使它脱胎而独立,更显得成熟”──就从这儿说起吧。

在我想来,人们完全可以把《务虚笔记》看成自传体。只不过,其所传者主ว要不是在空间中发生过的,而是在心魂中发生着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于:前者是泾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记述,后者却是时空、事件乃至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会是这样而非那ว样,则是此一心魂的证明。故此长篇亦可名曰“心魂自传”我相信一位先哲(忘记是谁了)说过的话,大意是:一个作家,无论他写什么,其实都不过是在写他自己。因而我在《务》中直言道:

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ถ满的人物,我不认为ฦ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满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ม知道任何完整或丰ถ满的他人,不可能ม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ฐ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然后与他们长久ื地分离,或者忘记他们或者对他们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我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心魂,是他们铺开了我的心路。如果…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๑我常常会想起他们,那就是我试图在理解他们,那ว时他们就更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我真确的思想。…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刻๑如果我想起他们并且想像他们的继续,那时他们就只是我真确的希望与迷茫。他们成为我的生命的诸多部分,他们构成着我创造着我,并不是我在塑造他们。

我不能塑造他们,我是被他们塑造的。但我并不是他们的相加,我是他们的混淆,他们混淆而成为——我。在我之ใ中ณ,他们相互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我就是那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ã的落叶抑或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经常,甚至每时每刻๑,都像一个ฐ临终时的清醒的老人,发现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记忆都逃出了大脑,但它们变成印象却全都住进了我的心灵。而且住进心灵的,并不比逃出大脑的少,因为它们在那ว儿编织雕铸成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那ว才是我的真世界。记忆已๐经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鲜活的生命。

——《务》136๔节

这就是我以为可以把《务》看做自传体小说的理由,及这一种自传的逻辑。

所以,有关c的章节是不能ม删除的。因为c并不是一个我要塑造或描写的人物,而应看做是这一份心魂的c部ຖ分。c的其他方面在这篇小说中是不重要的,只有以c为标志的残疾与爱情的紧密相关,才是这一心魂历史不可或缺的。而c的其他路途,亦可由áz、l甚至o、n等此书๰中ณ出现的其他角色(即此一心魂的其他部分)来填补、联想,甚至混淆为一谈──这是允许的,但非一定的。一定的仅仅是:这诸多部分,混淆、重叠而成就了我的全部心路。

如果有人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我不会反对。残疾(残缺)与爱情──尤其是它们以c为标志如此地紧密相关,我甚至相信这是生命的寓言,或是生命所固有的遗传密码,在所有人的心里和处境中ณ都布散着它们的消息。从我们一出生,一感受到这个世界、这个ฐ同类之群,我们就日益强烈地感受到了差别、隔离和惧怕,同时生出了爱的欲望。——这就是“我”与画家z从童年时,便由“一座美丽的房子”和“一个ฐ可怕的孩子”所听到的消息。这消息不断流传,不断演变,直至诗人l的日记被人贴在了墙上,和他未来在性爱中的迷惑;直至wr的童言无忌与流放边陲;直至o的等待,及其梦想的破灭;直至f医生的眺望、深藏的痛苦与梦中的供奉;直至z的叔叔晚年重归葵林;直至一个叛徒的生不如死的残酷处境,和她永生永世的期盼…这一切都携带着那种美丽ษ并那种可怕的消息。因而这一切(无຀论是更为个体化的,还是更为社会化的)都发端于、也๣结束于生命最初的那个密码:残疾(残缺)与爱情。

就是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这是人之ใ个体化的残缺。因此我们倾向与他者沟通、亲和。而他者之ใ为他者,意味着差别、隔离、恐惧甚至伤害,这是社会化的残缺。于是我们更加地期盼着团聚——我需要你,需要他者,一个心魂需要与另外的心魂相融合。而这,证明了爱情。我们因残缺而走向爱情。我们因残缺而走向他者,但却从他者审视的目光里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残缺。我们试图弥补残缺,以期赢得他者的垂青或收纳,但我们又发现这弥补不可能不求助于他者,因为ฦ只有在他者同样祈盼的目光中ณ,那生就的残缺才可获弥补。甘地说过: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获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种方法。爱亦如此,爱可以视为和平的根源,那ว不是一种可期捕获之物,是方法,是关系。爱的艰难与祈盼,简直是千古的轮回或重演!原来残缺和爱情是互为因果的。一切心魂的福乐与危惧中都携带了这样的消息。而这消息,在c的处境中(或我之c的思绪里)尤显昭彰。

我并不想写一个残疾人的爱情遭遇,那ว些东西差不多已经被写滥了。我是要写,恰是人之残缺的背景,使爱情成为可能ม和必要。恰是性的残疾或沉沦,使爱情与单纯的性欲明显区分,使爱情大于性欲的部分得以昭彰。是人对残缺的意识,把性炼造成了爱的语言,把性爱演成心魂相互团聚的仪式。只有这样,当赤裸的自由不仅在于肉体而更在于心魂的时刻,残疾或沉沦了的性才复活了,才找到了激情的本源,才在上帝曾经赋予了它而后又禁闭了它的地方แ、以非技术而是艺术的方式,重归乐่园。为此应该感恩于上帝,也感恩于魔鬼,亦即感恩于爱也感恩于残缺。当残疾降临之时,以至其后很多年,我绝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这样说。而当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这一点时,我真是由衷地感动。

有人说,父母之爱比性爱更无私更纯洁,我实在不能同意。父母对儿女的爱固然伟大,但那ว并不触及爱的本质,因为其中缺少了他者。父母爱儿女,其实是爱着自己的一部分。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即自我的残缺中,爱的真意才显现。当有一天,父母对儿女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我想那是应该庆祝的,因为ฦ那ว时父母已๐视儿女为ฦ平等的他者了。但是多么有意思呵,如果在恋人之间忽然要特特地强调“我们是朋友”这却值得悲哀,这说明一堵曾经拆除的墙又要垒起来了。语言真是魔术师。这墙的重新垒起,不仅指示爱情的消逝,同时意味着性关系的结束或变质。可见,于人而言,性从来不仅仅是性,那是上帝ຓ给人的一种语言,一种极端的表达方式。所以诗人l终有一天会明白,这方式是不能滥用的,滥用的语言将无以言说。是呵,一切存在都依靠言说。这让我想起大物理学家玻尔的话:物理学不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能ม够谈论什么เ。

《务》最劳累读者的地方,大约就是您所说的“过于分散的物象”人物都以字母标出,且人物或事件常常相互重叠、混淆,以至读者总要为“到底谁是谁”而费神。我试着解释一下我的意图。

首先──但不是首要的:姓名总难免有一种固定的意义或意向,给读者以成见。我很不喜欢所谓的人物性格,那总难免类型化,使内心的丰富受到限制。

其次──但这是最重要的: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不试图塑造完整的人物,倘若这小说中ณ真有一个完整的人物,那ว只能是我,其他角色都可以看做是我的思绪的一部分。这就是第一章里那个悖论所指明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就连“我”这个角色也๣只是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自然,诸如c、z、l、f、o、n、wr…就都是我之生命印象的一部ຖ分,他们的相互交织、重叠、混淆,才是我的全部,才是我的心魂之所在,才使此一心魂的存在成为ฦ可能。此一心魂,倘不经由á诸多他者,便永远只是“空穴来风”唯当我与他者发生关系——对他们的理解、诉说、揣测、希望、梦想…我的心路才由之形成。我经由á他们,正如我经由á城市、村庄、旷野、山河,物是我的生理的岁月,人是我心魂的年轮。就像此刻,我的心路正是经由á向您的这一番๘解释而存在的。

如果这种解释(在小说里是叙述,在生活中是漫想,或“意识流”)又勾连起另外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就会在我心里相互衔接(比如a爱上了b,或相反,a恨着bຘ)。但这样的衔接并不见得就是那些人的实际情况(比如a和b实际从不相识),只是在我心里发生着,只不过是我的确凿的思绪。所以我说我不能塑造他人,而是他们塑造着我。——这简直可以套用玻尔的那句名言了:不告诉我们他人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他人我们能ม够谈论什么。而这谈论本身是什么呢?恰是我的思绪、我的心魂,我由此而真确的存在。那“空空的来风”在诸多他人之间漫游、串联、采撷、酿制、理解乃至误解…像一个谣言的生成那样,构成变动不居的:我。说得过分一点,即:他人在我之中,我是诸多关系的一个ฐ交叉点,命运之网的一个结。《务》中的说法是:

“我”能离开别人而还是“我”吗?“我”可以离开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还是“我”吗?“我”可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依然是“我”吗?“我”怎么可能ม离开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独的是“我”呢…

——《务》228节

如果这类衔接发生错位——这是非常可能的,比如把a的事迹连接到b的身上去了,甚至明知不是这样,但觉得唯其如此才可以填补我的某种情感或思想空白,于是在我心魂的真实里,一些人物(包括我与他人)之间便出现了重叠或混淆。这重叠或混淆,我以为是不应该忽略的,不应该以人物或故事线索的清晰为由来删除的,因为它是有意义的——这也就是小说之虚构的价值吧,它创造了另一种真实。比如若问:它何以是这样的混淆而非那样的混淆?回答是:我的思绪使然。于是这混淆画ฑ出了“我”的内心世界ศ“我”的某种愿望,甚至是隐秘。

(我有时想,一旦轻视了空间事物,而去重视心魂状态,很可能就像物理学从宏观转向微观一样,所有的确定都赖于观察了。这时,人就像原子,会呈现出“波粒二重性”到底是波还是粒子唯取决于观察,而一个人,他到底是这样还是那样,唯取决于我的印象。孤立地看他,很像是粒子,但若感悟到他与人群之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关联,他就更像似波了吧。──这有点离题了。)

说到เ隐秘,什么隐秘呢?比如说,a的恶行我也可能会有(善行也一样),只不过因为ฦ某种机缘,a的恶行成为了现实,而我的这种潜在的可能性未经暴露——这通过我对a的理解而得印证。我相信,凡我们真正理解了的行为,都是我们也可能发生的行为,否则我们是怎么理解的呢?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如此这般,于是顺理成章地铸成了恶行的呢?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潜在的可能,我们就会想不通,我们就会说“那真是我不能理解的”人性恶,并不只是一些显形罪者的专利。(比如,某甲在“文革”中并未打人,但他是否就可以夸耀自己的清白?是不是说,未曾施暴的人就一定不会施暴呢?叛徒的逻辑亦如是,你不是叛徒,但你想过没有,你若处在他的位置上会怎样呢?如果我们都害怕自己้就是葵花林里的那ว个叛徒,那就说明我们都清楚她进退维谷的可怕处境,就说明我们都可能是她。)不光在这类极端的例子中有这样的逻辑,在任何其他的思与行中ณ都是如此。我可能是z、l、o、n、wr…因此我这样地写了他们,这等于是写了我自己้的种种可能性。我的心魂,我的欲望,要比我的实际行为大得多,那大出的部分存在于我的可能性中ณ,并在他人的现实性中看到เ了它的开放——不管是恶之花,还是善之花。尽管这种种可能性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但难道我们不是矛盾的么?我们的内心、欲望、行为ฦ不是常常地矛盾着么?善恶俱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是此一心魂的真确。当然,他们做过的很多事并非就是我的实际经历,但那是我的心魂经历。如果我这样设想,这样理解、希望、梦想了…并由之与柳青、梅娘๤一起而感受到了美好与丑陋、快乐与恐惧、幸福与痛苦、爱恋或怨恨、有限与无限…为什么这不可以叫做我的经历?皮肉的老茧,比心魂的年轮更称得上是经历吗?(所以,顺便说一句:当有人说《务》中的角色可能是现实中的谁的时候,我想那ว可真是离题太远。)

我想,某种小说的规矩是可以放弃的,在试图看一看心魂真实的时候,那尤其是值得放弃的。就是说,对《务》中的角色,不必一定要弄清楚谁是谁(更不要说《务》外的人物了)。事实上,除非档案与病历,又何必非弄清楚谁是谁不可呢?又怎么เ能弄清楚谁是谁呢?然而档案只记录行为,病历只记录生理,二者均距心魂遥远,那未必是文学要做的事。还是玻尔那句话的翻版:我无຀法告诉你我是谁,我只能告诉你,关于我,我能够怎样想。

如果有人说《务》不是小说,我觉得也没什么เ不对。如果有人说它既ຂ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诗,也不是报告文学,我觉得也还是没什么不对。因为ฦ实在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才勉强叫它做小说。大约还因为,玻尔先生的那ว句话还可以作另一种引申:我不关心小说是什么,我只关心小说可以怎样说。况且,倘其不是小说,也不是其他任何有名有姓的东西,它就不可以也出生一回试试吗?——这是我对所谓“小说”的看法,并不特指《务》。这封信已经写得有点像争辩了,或者为着什么实际的东西而争辩了。那就再说一句:写这部长篇时的心情更像是为了还一个心愿,其初ม始点是极私人化的,虽然也๣并非纯粹到不计功利,但能ม出版也已๐经足够了。至于它能抓住多少读者,那完全是它自己的事了。您的出版事业刚刚开始,不必太为它操心,不能ม赚钱的事先不要做,否则ท反倒什么也๣干不成。“务虚”与“务实”本当是两ä种逻辑,各司其职,天经地义。

我近来身体稍差,医生要我全面休息,所以就连这封信也是断断ษ续续写了好些天。立哲想请我去美国逛一趟,如果身体无大问题,可望6月成行。到时瑞虎将做我们的导游兼司机,这真让人想起来就高兴。只盼美梦成真吧——这一回不要止于务虚才好。那时您若有空,可否也来一聚呢?

即颂

大安!

史铁ກ生

1้997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