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洛马尔先生的小女儿看长颈鹿早已看厌倦了，这时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向企鹅馆。帕洛马尔先生讨厌企鹅，很勉强地跟随着女儿走向企鹅馆，心里一边还盘问着，为ฦ什么他对长颈鹿如此感兴趣呢。也许是因为他周围的世界就是这样不协调，他常常希望在这不协调的世界上找到เ某些和谐的图案，找到某种不变的常数；也许是因为ฦ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这样杂乱无章，仿佛脑海里各种思绪互不相干，越来越难以找到一种能使自己的思想处于和谐状态的模式。
他把这种荒唐的想像驱出头脑，然后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的一串串香肠。这些意大利式色拉米香肠，使他想起了民间游戏悬赏杆。商店大理石货架上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都是人类文明与艺术的结晶。那一块块野味焰饼包含着野生动物的大腿或翅膀，凝聚着各式各样的美味。那灰中透红的野鸡冻上面，按照ั名门望族的纹章图案与文艺复兴时期家具上的雕饰，摆着两只鸡爪，这是为了强调罐头的真实来源。
让阳台上的花木生长茂盛，这是全家人的愿望。帕洛马尔夫人对花木的关心极其自然地表现在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一些花木，组成一个ฐ丰富多彩的整体，一个有代表性的花圃。这种整体精神是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所缺少的。女儿缺少这种精神，因为ฦ她年轻，青年时代不可能也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ณ在这方面，她的注意力放在阳台之外；丈夫不具备这种精神，因为他摆脱青年时代的烦恼为时过晚，过晚地认识到(也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出路只有—条，那就是关心现实。
我们在观察这些变化时不应忘记，地球的这个卫星正向西方แ、向中ณ天运动。月球是可见宇宙体中最多变的星体。它虽变化多姿，却最有规律可循：月亮从来不会不出现，我们总能在它的轨道上找到它；即使你在它处于某一位置时离开它，也可在别的地方重新见到เ它；虽然你记得的只是它在某一时刻๑的形象，但它的形象在不断变化，变化的程度可能ม不一。尽管如此，当你密切注视它时，你却看不出它在不知不觉地离开你。只有云彩可以帮助你幻想它在奔跑，幻想它在迅速变化，或者说得确切些，帮助你清楚地看到否则就看不到的东西。
现在正是夏季，小院子里除了一个角落里还生长着一丛茉莉外，没有其它花木，显得缺乏生机。公龟向母龟求爱就是围着这块小草坪兜圈子，母龟试图钻进茉莉丛里，以为ฦ可以躲到里面去(或者是为了使人以为它要躲到เ里面去)。其实这是让公龟堵住它的最好办法，堵得死死的，没有一点活动余地。现在公龟显然把生殖器插到正确位置上了，它们双双变得一动不动，一响不响。
同时要注意到海ร岸的凸起处。这里海浪ฐ分成两翼，一翼自右向左朝海岸推进，一翼自左向右朝海岸奔来，它们的分界处或曰汇合点即是这海岸的凸起处。凸起处总是位于海浪两ä翼向前推进的后部，并经受其重叠交错地冲击，直至下—个浪头——更加强劲的浪头，亦将分为两翼的浪头——袭来，驱散前一个浪头，如此周而复始。
说明书中包括这些“使用说明”帕洛马尔先生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相信他有个自我需要超脱，真的相信他可以把这个自我化为目光并从自我的内部去观察世界，那ว么这些说明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可以轻而易举地立即付诸实践。然而，正是这个出发点需要另外加以想像。可是，当自我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与成百上千双眼睛一起观看岩沙庭，与成百上千双脚๐掌踏着同一条旅游路线时，这是很难做到的。
难道我们只好得出这样的结论；僧侣们为了摆脱痛苦，达到不贪不惑的境界，必须具备贵族的性格，而且周围要有广阔的时空和无忧无虑的环境？
这种看法可能引起贵族们的怀旧ງ之情，因为大众文化的广泛传播使他们丧失了往日的天堂。但在帕洛马尔先生看来，这却未免太简单了。他希望选择一条较为困难的道路，即按照ั今天惟一可能ม的方式，和大家一起引颈观看，在实际观察中ณ捕捉僧侣沙庭可能告诉他的一切。
帕洛马尔先生看到เ什么了呢？他看到了大数目字时代的人类。人类就像这块平整沙庭中ณ的沙，沙庭就像世界。沙庭是由无数颗覆盖地球表面的沙粒组成的，人类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他看到เ地球不停地、无动于衷地转动，毫不关心人类的命运，看到人类在艰难地、不屈不挠地进行吸收与同化…看到人类的沙粒把规则性与灵活性结合起来，聚集排列ต成直线的或曲线的图案，犹如钉齿耙在沙庭上耙出的那些图案。把人类比喻成沙庭上的沙，把世界比喻成其中的礁，这里包含了两种不同性质的和谐：非人类的和谐与人类的和谐。非人类的和谐只有各种力的平衡，似乎没有任何意图，而人类的和谐则ท追求几何形状或音韵格律的合理性，虽说这种合理性永远也不能达到เ尽善尽美的程度。但是，在这两种不同性质的和谐之间总能察觉出另一种和谐…
2、蛇与人头骨
帕洛马尔先生正在墨西哥参观托尔特克人的古都图拉的遗址。陪同他参观的是一位墨西哥朋友，一位西班牙统治前期墨西哥文化的热忱而善言词的鉴赏家，能给他讲述许多有趣的关于魁扎尔科亚特尔的故事。魁扎尔科亚特尔成为神前是个ฐ国王，他的王宫就建在图拉，现在这里仅存一排残柱，围成一个古罗马宫廷式的天井。
启明神庙是个带台阶的金字塔，塔顶屹立着四根人形圆柱，称为ฦ擎天柱，代表启明神魁扎尔科亚特尔(人形雕塑的背上有个象征启明星的蝴蝶)，还有四根带浮ด雕的圆柱，它们代表长着羽毛的蛇(蛇是启明神的动物化身)。
所有这一切只能听信传说，从另一方面说，要反驳这些传说也确实困难。墨西哥的考古学中ณ，每个雕塑、每件物品、每一浮雕的局部都表示某种意义，而这个意义又表示另一个意义。动物表示神，神表示ิ星星，星星又表示一个人的某种品质，以此类推。这里是图画文字的世界，古代墨西哥人写字时画ฑ图画，画ฑ画时仿佛在写字，因此这里的每一幅图都像一个字谜。庙宇墙壁上最抽象、最有几何形状的图案可以解释成箭矢(如果图案中有些直线断ษ成虚线)แ，也可以看成一系列希腊回纹式的格子。图拉这里的浮雕都是动物形象，如美洲豹、丛林狼。这位墨西哥朋友在每一块石刻面前都停留一下，讲述这块石刻๑的神话故事，指明它的寓意或道义上的反思。
一队学生在这些遗迹中ณ穿行，他们身穿白色童子军服，颈系蓝色领带，面部线条像印第安人，也许他们就是建设这些庙宇的印第安人的后代。带领他们的老师，比他们身材略高一点，年岁稍大一点，棕色面孔上神态粗俗但自若。他们爬上几级台阶来到เ塔顶，站在圆柱附近，老师讲述这些圆柱属于什么文化，是什么时代、用什么石料雕成的，然后结束自己的讲解说：“不知道这些圆柱有什么含义。”学生们跟随着他往金字塔下边走。每遇上一尊雕像，每遇到เ一块浮雕或一根圆柱，老师都要告诉学生一些显而易见的情况，并且总要一成不变地补充道：“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
喏，这种头上顶着盘子的半躺着的雕像比比皆是，叫做沙克木尔。专家们一致认为，那盘子是祭祀เ时用来奉献活人心脏的。这些人像本来可以被看成是善良的人或是受人指使的粗鲁人，但是帕洛马尔先生遇到这种人像雕塑时，总免不了感到毛骨悚然。
那ว队学生走过来。老师说：“这叫沙克木尔，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便领着学生走了过去。
帕洛马尔先生虽然跟着这位朋友并听他讲解，但处处都碰上那队学生并听他们老师说的话。这位朋友讲述的神话故事，解释这些古迹的技巧以及从中看出它们的寓意，都使帕洛马尔先生着迷，使他钦๔佩人脑แ的这种至高无上的功能。但是，帕洛马尔先生也被那位中学教师截然相反的态度所吸引。帕洛马尔先生起初以为那位教师对自己的工ื作缺乏兴趣、穷于应付，现在倒觉得那种态度是一种科学的教育方法，是一位严肃的青年自觉做出的选择，是他不愿违背的准则。一块石头，一个ฐ人像，一个符号，一个词汇，如果我们孤立地看它们，那么เ它们就是一块石头、一个人像、一个符号或一个词汇。我们可以尽力按照ั它们本来的面貌说明它们，描述它们，除此之外就不应该有其他作为；如果在它们的本来面貌后面还隐藏着另一种面貌，那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它。拒绝理解这些石头没有告诉我们的东西，也许是尊重石头的隐私的最好表示；企图猜出它们的隐私就是狂妄自大，是对那个ฐ真实的但现已๐失传的含义แ的背叛。
金字塔后面有条走廊或者叫做巷道，夹在一道土墙和一道石墙之间。石墙上有许多雕刻，叫做蛇壁，是图拉最有名的古迹。蛇壁上有许多蛇的浮ด雕，每条蛇口里都含着一个人的颅ๅ骨，仿佛正要把这颅骨吞咽下去。
年轻学生走过来。他们的老师说：“这是蛇壁。每条蛇口里都含着一个ฐ人颅骨。不知道这些蛇与颅骨有什么含义。”
我们这位墨西哥朋友沉不住气，脱口而出说：“怎么不知它们有什么含义！它们表示生死相连，蛇表示ิ生，颅骨表示死；生之ใ所以为生，是因为它包含着死；死之所以为死，是因为没有死就无所谓生…”
小青年们一个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帕洛马尔先生心想，任何一种解释都需要另一种解释，而这另一种解释又需要另一种解释，环环相扣。于是他自问道：“对古代托尔特克人来说，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连续，什么叫过渡呢？对这些孩子来说，它们有什么含义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เ含义呢？”帕洛马尔先生知道，人决不能抑制ๆ自己้内心的需要，要解释，要翻译，要把一种语言解释成另一种语言，要把具体的图像翻译成抽象的词语，要把抽象的符号变成实际经验，反复织就一张类比推理网络。人不可能不思考，因此也不可能不进行解释。
那队学生刚ธ刚转过拐角，就听见那个矮个子老师的声音冥顽ื地说：“不对，那ว位先生说得不对，是不知道这些蛇与头颅骨有什么含义。”
3、一只不配对的布鞋
帕洛马尔先生在东方某个国家旅游时，从集市上买回一双布鞋。回到家里试穿时，发现一只鞋比另一只大，穿上它直往下掉。他回忆起那个年迈的摊贩蹲在集市上小棚内，面前乱七八糟摆着一堆各种号码的布鞋，他看着老人从鞋堆里翻出一只与他的脚相当的布鞋并递过来让他试，然后又在鞋堆里翻找并把这只不配对的鞋递给他，他试也没试就买下了。
帕洛马尔先生心里想道：“也许现在那个ฐ国家另有一个人正穿着一双大小不一样的鞋走路呢。”他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沙漠上一瘸一拐地行走，脚上有只鞋大得多，走一步都要掉下来，或者小得把他的脚都挤变形了。“也许他现在也正想着我，希望遇见我同我交换呢。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大部分人际关系来要具体得多、明确得多。然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相遇。”为了向这位不知姓名的难友表示ิ同情，为ฦ了牢牢记住他们之间的这种极为罕见的互补关系，让这个大陆上的跛行反映到另一个大陆上去，帕洛马尔先生决定永远穿着这双不配对的布鞋。
帕洛马尔先生在思想中一直这么想，但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批量生产的布鞋源源不断地补充着那ว个集市商贩的货摊，鞋堆里的那两只不配对的鞋将会永远留แ在那里。只要这个年迈的摊贩不卖光自己的全部ຖ库存(也许这些库存永远也卖不完，他死后他的买卖和存货会转给他的儿子，儿子再交给孙子)，那么他只需在鞋堆里翻检几下就能找到เ一只鞋与另一只鞋配对。只有像他帕洛马尔这样粗心的顾ุ客才会出现这种差错，但是，要使他这一差错的后果反映在这个古老集市的另一位顾客身上，可能需要几百年的时间。世界上任何统一体的分解过程都是不可抗拒的，但是它的后果却被大量的也许是无穷无尽的新的对称、组合与配对所掩盖而迟迟不能ม被人发现。
他的这个差错可能ม不可能ม修正了从前的一个差错呢？他的粗心会不会不仅没有造成混乱ກ反而恢复了原来的秩序呢？帕洛马尔先生心想：“也许那个摊贩非常清楚他的行为，他把这只不配对的鞋给了我，从而消除了在那堆鞋中ณ隐藏了几百年、自他的祖辈在这个集市开业以来就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不平衡呢？”
那ว位不知姓名的难友也许在几个世纪以前曾跛足而行。那么，帕洛马尔先生与他同样跛足而行，中间不仅隔着两ä大洲，而且相距几个世纪呢。尽管时间过去很久了，帕洛马尔先生并不因此而对他缺乏็同情心，他继续穿着这双布鞋吃力地走着，以慰藉他的这位已不存在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