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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莉黎正在卧室对着镜子画眉,听到厅里父子俩互道再见,赶紧赶出来问道:“那ว件蓝色的毛衣已๐经有些小了,给鹏鹏换上我今年新า给他织的那件黄色的没有?”岑星道:“嗯。你昨天不是就说过么?”莉黎道:“哦,我是怕你忘了。”看了岑星一眼,又道:“咦?那件衣服你怎么今天就穿上了?”

厨房里一色白色瓷砖,细看才现上面印有暗花,炉具、电器样样簇新,闪着银亮的光泽,晃得人一阵阵眼花。莉黎看在眼里,不由得一阵阵心酸。她是直到此刻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偏偏岑星家人还这么เ不省事,莉黎心中的懊悔委屈由á此更增添了十倍。

最近接连几次被迫往外掏钱的恼火和那天岑星舅舅走后蹲在地上擦洗痰迹时的恶心以及刚ธ才替岑星哥哥扔鞋时的憎恶混搅在一起,令莉黎肝火大炽,虽然明白岑星本意是在努力和她沟通,但他对她一贯的浑不在意却和这时为了自家人的倾心吐胆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一阵阵心寒,何况她自小任性惯了,遂针锋相对地冷笑道:“哦?谁不是父母养大的?你父母不容易,难道别ี人就容易吗?还说什么自私不自私!一样是人,你们又拿又要的时候为别人想过吗?那么无私,你们又都对别人做了些什么?帮助别ี人?说得好听!归根结底,还不是帮你们家那些破烂人!我呐,我家里人呐,因为你们,我们陷在一个ฐ什么处境里,你们为ฦ什么就不想想?”

两个人声音不高,不急不徐地聊着,可每句话却都仿佛一个炸雷,震得莉黎心惊肉跳。

逢到周末,莉黎早早地起来洒扫,将米淘好放到电饭锅里,然后去门口的小菜摊上买菜。巷子里只有一家卖肉的,稍微晚一点儿就买不到。回来将菜洗好做完,这才换上一条乳白色上面绣着绿叶大红牡丹花的连衣裙,岑星一次无意中说起过喜欢看她穿这条裙子。莉黎偏爱鲜艳的色彩,这是她服装ณ里仅有的一件颜色素า淡的衣服,当初ม买它的时候还是因为看中了上面那几朵绚丽的牡丹,而岑星却天生喜好素า雅。

屋子里总共不过十平方米的地儿,被一张大双人床占去一多半,不知换过多少茬房客,白色的墙壁也就是三四十年前建成的时候粉刷过一次,现在到处都是污渍,有些地方还掉了皮,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屋门后放着纸篓、簸箕和一个塑料扫把,床脚的地方摞着几个纸盒箱子,衣服和零星杂物都装在那里面,最下面的纸盒箱子靠墙那端因为受潮变了颜色,仔细一看,才现旁边的墙上竟然长着绿毛。这边窗下有张桌子,桌沿的板条开了胶,莉黎用万能胶ด粘了几次都没粘住,现在就任由它肆意地伸翘着。桌上摆着闹钟、台灯和一个带支架的小圆镜,毛巾๢因为经常用,又没地方挂,就斜ฒ搭在桌角上,还是莉黎从前做少女的时候在家里常用的那条,旧ງ是旧了些,洗得倒是很干净。因为是厢房,又只有一扇小窗,屋里光线不好,白天也๣得开着灯。

“这种颜色就剩最后一件了,大姐,你要是诚心要,价钱咱们还能再商量。”老板娘见莉黎意欲要走,赶紧ู追着道。

岑星的同桌轻轻地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俯下身子,将脸藏在端举在桌上的课本后面,轻声道:“她读错了吧?是菩提树吧?”岑星不满语文老师为ฦ了显示自己้,一直剥夺学生的锻炼机会,以及她长期以来矢志不移地用矫揉造作的语调折磨大家,对她读大白字倒觉得稀松平常,因此不以为意地道:“是菩提树,她读错了。”那个学生不放心,又追问两遍,岑星道:“是菩,菩萨的菩嘛,错不了。她指定是把那两个字弄混了。”同时示意同桌赶紧噤声,不要引起别ี人注意。那个学生还是信不实,从白的黄色军用书包里掏出一本包着蓝色塑料皮的破旧《新华字典》,查找起来。走到教室门口的语文老师向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又回转身向窗户那边踱去,尽管因为长时间朗读,她柔美婉转的音质略略打了些折扣,但语调却依然是那ว么地情深意长:

这边郑伟国依言刚要走,突然看见从楼梯那边拐上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大水桶。水桶太重,她单臂拎不动,只能ม将手臂在胸ถ前左右来回摆动着,水桶荡向左ุ边的时候,她就从右侧往前紧蹿两步,等水桶荡向右边的时候,她就赶紧从左侧向前挪动。她走得太急,桶里的水又装得满满的,不免泼洒出来一些,弄湿了她的裤腿和鞋子。

他只知道一点。以前,讲课对他只是工作,而今天,他从心底里盼望着在课上见到宁馨。他希望与她讲和。他不再生气,也๣不再想宁馨此前๩为何会突然不理睬自己,他什么都不愿意再计较。如果可能,他想向宁馨表达自己้的善意。

在前面的人生里,如果永远有些什么值得盼望,那是一件多么เ好的事。过了大马路上的红绿灯,转过街角的市๦场,拐上通往北门的小路,远远地看到学校的楼群,岑星满怀喜悦,把脚下的车子蹬得更快。

好容易等到上午三四节课的时间,岑星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然而宁馨却不在她惯常的位置上。

这让岑星大吃一惊,他克制住内心的慌乱和焦急,好容易等到เ布置做习题的当儿,才用眼神在下面开始寻找。如果这时恰巧有一个学生抬起头来,会觉得岑星的目光和平日里一样温和、沉着,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随便地在督察学生,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

搜寻遍整个教室,岑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宁馨今天没有来上课。

仿佛一个ฐ圆鼓鼓的皮球突然被扎了一针ฤ,岑星整个人一下子泄了气。她怎么能这么做?她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他又是失望,又是气恼,忍不住想拾起书在桌上拍打两下,结果却只是沉着脸,拧着眉头望向窗外。操场上空落落的一片,四周矗立着又高又直的白杨,什么都没有改变,可他突然现外面的天空阴沉晦暗,那是他来时的路上没有注意到的。

由于学生普遍具有厌学情绪,学校里几乎所有任课教师都不得不把课前点名作为ฦ维持学生出勤率的手段,可岑星还在做学生时偏偏就不喜欢这样。他觉得如果老师在既定时间内不能传授给学生有价值的东西,那么学生完全可以将这一时间利ำ用得更加合理充分。不仅如此,他对学校严厉得近乎军事管理的治校方法也颇不以为然,认为强制的手段虽然能胁迫大多数人在行为上不得不服从,但却无法获得人们内心真正的认同,而且校方严厉无情的高压政策势必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激起学生的反抗。尽管当时在僵硬死板的教育体制ๆ下成长起来的学生还比较听话,岑星还是颇具远见地预见到了这一点,但当学生时,他只能将自己的许多想法埋在心底。其实当日同岑星一样感同身受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当时日变迁,他们中ณ的许多人站到了管理者的位置上,或是盘踞要位,便由于立场和利益关系的变化,改变了当初的想法,维护起当日自己作为被管制者时所反对的一切,岑星可以说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异数。他有一种根植于本性的诚实,那让他只能遵从自己从天性中得来的某些道理,而不能ม随着现实或利害关系来随便改变自己的立场和原则ท。

所以当自己踏上讲台之ใ后,每学期开课伊始,岑星就会先告诉学生,只要期末考试能够凭自己本事通过,学生尽可来去自便,自己绝不用考勤等外力来加以约束。令人奇怪的是,事实上,他的课反而一向没有人缺席。岑星不是个言行不一,只在嘴๨上说说空话的人,如果其他任何一个学生不来,他都绝不会感到เ生气,他不需要靠那些来证明自己的水平,树立权威,但惟有宁馨不同,因为他并没有把她单纯看做是一个学生,而是把她当做了一个令人向往的朋友。对于这样一个人的轻慢,你就没法不在意。

那ว天上天仿佛在诚心跟岑星作对,上完课他前脚刚ธ回到办公室,想一个ฐ人静一静,孟昱财后脚跟着就走了进来,笑道:“岑主任,上完课啦?”岑星道:“啊,孟书记,有事吗?”孟昱财笑道:“是这样,我听说上周五晚自习的时候出了点儿事——”岑星没想到เ他消息这么快,也是一愣,道:“哦!”孟昱财笑道:“好像岑主任当时也๣在场,是吧?”岑星没有言语。

岑星知道,按照ั学校的惯例,一旦找出那个肇事的学生,一定会处以重罚,他也๣相信孟昱财既然耳目如此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就一定有办法查出那ว个学生,毕竟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其中应该不乏็知情者。那些刚踏进校门时还显得幼小稚嫩的孩子,在成长岁月的关键时刻被置放进这样一个ฐ严酷的环境中,几乎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奴性的烙印,他们中间那些懂ฦ得审时度势的人更是自觉地站到เ权力者一边,心甘情愿地承担起监视、扫荡一切异议者的工作。在历史的不同时期,我们总能看到这样一些人的身影,他们永远是现行制ๆ度最忠实的拥趸者,这一方面是因为被教化出来的僵化头脑根本不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懂得机械服从,另一方面却也是出于一种生存的本能,因为ฦ只有这样,才能ม保全自己,才能永远将枷锁套到เ别人的头上,将皮鞭抽打在别人的身上,甚至最大限度地捞取个ฐ人利益,为自己้铺就远大光明的前程。至于说现行制度是否合理,那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奴性和只图眼前利益,这两ä种作为奴才缺一不可的性格如蛆附骨,深深地刻๑在他们的骨子里,时时刻刻๑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ณ,此刻在集体利ำ益的口号下协助组织追查元凶,在他们看来完全是天经地义。成为整架社ุ会权力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理想,而此刻的尽忠不仅会为ฦ自己最终获得这一认证添加上一枚砝码,更是在为未来融入社会肌体后的实战进行一次预先排练。至于今后的战斗是貌似严å厉的虚声恫吓,还是残忍血腥的暴力镇压,那要完全视他们未来匍匐于其脚下的主子的心情和需要而定。有这样的学生配合,再辅以搞政治的人的善弄手段,要想查清这一点并非难事。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事情既ຂ然挽救及时,没有造成损失,岑星就不想对那个学生做出过于严厉的处罚。

在岑星看来,学校管理漏洞百出,出现问题๤是早晚的事情,严厉打击某个具体个人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挂一漏万,使人们再次忽略问题的本质。就拿眼前这件事情来说,每天在教室、寝室里吸烟的男生成百上千,整治这个倒霉的学生,并不能根绝其他人的类似行为,而如何在今后彻底避免此类事件的生,才是问题的关键。

不赞成严厉打压,但以校方和学生长期以来形成的对立关系,说服教育又很难生效,这是令岑星倍感头疼的地方,也是他暂时不愿意追问肇事者的原因,因为他还没有想好解决的办法。

岑星沉默一会儿,问道:“孟书记想要怎么处理那个学生呢?”孟昱财道:“岑主ว任知道那个学生是谁了吗?”岑星道:“我不知道,也๣没问,但孟书记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孟昱财吃了一惊,嘿嘿笑了两声。他确实已经知道肇事者姓甚名谁,岑星的话既ຂ让他得意,又让他有些吃惊。得意是因为自己消เ息灵通,神通广大,事情无论巨细,没有什么能瞒得过自己去;吃惊是他本以为岑星不过是一介书生,初时并没太把他放在眼里,现在看来,他这个ฐ人思维清楚,反应敏捷,并不太好对付。而且岑星这种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也让孟昱财感觉很不舒服,至少在这几年当中,已经没有人再敢这样跟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