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人于爱情热结之时，横遇恶魔之阻挠。此恶魔之来，仅能破坏爱情之外部，不能破坏爱情之内部ຖ。其最后之效力，适足以增加爱情之热度，以所得者偿其所失而有余。梦霞与梨娘相见之后，证明双方之ใ误会，益叹人情蜀道，深险难测。以最亲之同事者，而今竟太行起于面前矣，又何怪知己之难得、情感之难言也。侧身天地，独立苍茫，觉世之最爱我者，惟彼九京之死父与五旬之老母、千里之阿兄。舍此而外，则惟彼可敬爱之ใ梨娘与我有生死难忘之关系。惊怖之余，万叠情丝，益紊乱ກ而不可收拾。不恨李某之无情，惟怨天公之善妒。念后来之魔劫重重，不可穷诘。则ท觉心灰意冷，万千之欲爱都消。固不如大家撒手，斩ล断葛藤。悟彻情天，拨开情障，力于苦海ร中猛翻一筋斗，能如是乎，岂不甚善！然一念及来生之ใ会合难期，今生之希望未绝，一场幻梦，终未分明，便尔决裂一朝，关系断绝，心实有所难甘，情实有所难解。碧翁何心，专以弄人为能ม事，不使之不遇，却不使之ใ早遇；不使之ใ常离，复不使之遽合。俾两情同陷于梦想颠倒、迷离惝恍之域，永远不能解决。天乎，天乎！搔问之ใ而无语，虔心祷之而无灵。愤念至此，殊欲拔剑而起，与酷虐之ใ天公一战。明知战必不胜，则惟有以死继之。天心虽至渺茫，人情虽至变幻，极之ใ以死，又何事不可以了耶？自此之后，梦霞更深种一层病根，厚缚一重情网，不得生为鸾凤，终当死作鸳鸯。一念之坚，奋全力以持之矣。
言顷，解所佩紫囊，出一纸授梦霞曰：“阅之，此非君所书乎ๆ？纸上之诗非君所作者乎？李虽奸滑，恐亦未必能仿君之字，学君之诗，竟尽窃君之真相也。”梦霞接而视之，乃ี大愕曰：“奇哉，有他纸乎？”梨娘曰：“仅此耳。彼以此一纸来，言此外尚有函纸数页。余遣秋儿向彼索取，故靳不与，谓此函关系重大，必亲交于受信人之ใ手，否则宁存我处，以交还于寄信者。夫向生人而索其情人之书，此虽至卑贱之y娃d妇，亦知有所羞愧，余独何人，而能ม出此。余知彼之终不与余也，即亦不索，盖个中内容已๐为奸人洞悉，此秘密函件即尽丧其珍贵之ใ价值。余不恨彼之无情，而惟怨君之不慎，致彼此名誉，决裂ฐ破坏于一朝。想后思前，惟有一死。顾怀疑而死，死不能甘，一块肉又复相累，故邮召君来，证明其事之虚实。余心碎矣，君复何言？”
自今伊始，崔氏之庐，无日不有李之踪迹，户限几为之穿。以视疾之名，作秘密之间谍，来必或袖食物，或怀玩具，以饵鹏郎，以市爱于鹏郎。鹏郎虽狡，然髫龀之龄，知识究甚浅薄。彼不知李所以不惜金钱，购种种之食物、玩具以相饷者，实挟有别的欲望。且以李为真爱我，乐与之相处，颇切依依之ใ态。李间以甘言诱之，鹏郎忘其所以，时竟以真消息相告。此实由于李之ใ毒计，不得为鹏郎责。然两人之ใ密事，实破坏于此小儿之口。爱河滚滚，情海ร茫茫，霎时间陡起绝大之风波，李既侦得其实，欲望已๐满，乃ี去而不复来。
翩然一棹又秋波，流水浮ด云意若何。
骄阳眩眼，溽暑炙心。梦霞之ใ病由湿温转成疟疾，虽似较轻，而疟势时作时止，留恋不肯去。际此炎蒸之气候，解衣挥扇，终日昏昏，犹觉非常困顿，矧呻yin床席，拥被深眠，有风而不可乘๖，有水而不可饮，其沉闷之苦为何如耶！幸疟势间日一作，病不作时，尚可偶然起坐。伏枕无聊，辄深遐想，赋诗八律，以寄梨娘，俾知近日状况。
梦霞读毕，沉吟良久ื，如醉如痴，一时之从违，竟难以自主。继思梨娘之言，情至义尽，以过情责我，我亦自觉过情。然我实处于万难之局，欲抛则ท无此毅力，欲合则已๐误前缘，颠倒情怀，不遑他顾。故我当下笔之ใ时，直以为不如此不足以对知己，而于后来之种种，实未遑一一虑及也。此言既ຂ出，我已甘心牺牲一切，抱恨终身，虽明知其太过，终不愿中途翻悔，为负情之ใ人矣。今彼宛曲陈情，反复劝谕，辞严义แ正，殊令人难忍难受，况更以死相要，有逼我以不得不从之势。我若固持前说，不肯回头，或更致意外之变，然我竟食言而遁，无恨深情，付之ใ流水，于我心终不能无慊焉。失陇得蜀，计诚妙矣，然赵氏连城之璧，何似中郎焦尾之琴？以曾经沧海ร之身，肯作再上别枝之想。彼病初ม愈，我若不允，则无情之病魔，固日夜环伺其旁，不待招之始返也。我不能使之不病，顾ุ安忍使之再病？此时盖不能不用缓兵之计矣。梦霞立作复书，略谓：“我归心甚急，方寸已乱，代谋之ใ事，此时不能取决，与我以一月之商酌。俟秋凉来校后再作射屏之举，谐否虽未可知，然终不敢重违卿意矣。”书后更系以四绝：
梨娘视筠倩良久，忽觉其笑容渐敛，其意又若大失望者。盖念及筠倩平日颇็自矜贵，性情落落难合，与梦霞又无一面之交、一言之契。彼方แ心醉自由，在外就学者一年，相识必多，其心中安知不已๐有如意郎君。我若强为作合，干涉แ其自由，彼必不允，岂非徒费心机、空劳唇舌？至梦霞一方แ面亦属难行，读其誓书，苦心孤愤，矢志终身，已๐有骑虎难下之势，百计讽劝，总归无效。恨重于山，心坚如石，其情专、其志决矣。今我忽欲强其求婚于筠倩，彼必曰：我言既ຂ出，万悔莫追。尔既为我知己，不当再以此言相聒。若是我复将以何辞继之ใ？循是以思，则此事于两方面，均有阻碍，不待表，而可知其事之决裂也。梨娘转念至此，顷ั刻间又眉峰压恨，眼角牵愁，一场好梦，丢入华胥国中去矣。继而又自念曰：山穷水尽，仅有此一丝生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心力而为之可耳。幸而成，则三人皆得其所。不幸而不成，则ท筠倩自有佳婿，梦霞终鳏，亦当无怨，而吾心亦可以释然矣。
记者于此更有一疑ທ问，欲为ฦ诸君解决。梦霞寓居崔氏已近三月，知否崔氏之眷属舍梨娘、鹏郎等以外，尚有筠倩其人？诸君试检阅第二章梦霞之诗，其咏辛夷一末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风前咏此花”之句。此诗固非借花寄兴、漫无所指者也。特筠倩肄业于鹅湖女学，每月一归省其亲，梦霞仅于初至时，一识春风之面耳。
是书笔情瑟缩，墨色惨淡，瘦劲之ใ中，时露凄苦之态。初视之ใ，几不辨为ฦ梦霞所书，想见其下笔时百感奔赴于腕下，手随心转，故字迹遂失其常态也。书后另附一笺，上书八绝句，字里行间，泪珠四溅，作梅花点点，斑烂满纸，未读其诗，已觉触目不堪矣。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鹅湖，锡属一重镇也。其地虽一村落，而户居之栉比、商贾之辐辏，不啻具一都会之缩影。土著多华姓，族中人才辈出，多有名于时。盖所谓山明水秀之区，人杰地灵之ใ域也。是乡风气开通较早，已办各校，有果育学校，有鹅湖女学，有私塾改良之小学，蕞尔一乡，而各校林立，学务至为达。且办理无不合法，成绩无不优美，求之锡金各属，固不可再得，即求之全国各地，亦乌容数觏。其地与梦霞所任之校，相距约二十余里，舟行半日始达，梦霞来锡后，久欲一览鹅湖之胜，而苦无闲日，可鼓游兴，今假旅行之便，得以一偿其宿愿，故平日与李某意见不甚相合，今日提议旅行，颇赞成其说也。
病耗飞来，愁肠百结。梨娘知梦霞之病非药石所能ม疗，凡病者所需之ใ物，一汤一水，必亲自检视，然后付僮携出。且时遣鹏郎出询病状。鹏郎来，恋恋辄不去，徘徊床前作种种小儿戏，态至活泼，梦霞病中亦为之ใ破颜。病之第三日，鹏郎忽与秋儿俱来，欣然有喜色。秋儿捧蕙兰两盆，供之案上，鹏郎曰：“此我家后院中物，吾母最爱此花。今以先生卧病，深苦寂寞，故向母索之来，为先生病中ณ一好伴侣也。”梦霞谢之。鹏郎视秋儿已去，探怀出一缄，掷诸梦霞枕畔，遽返身疾驰去。梦霞随后唤之曰：“鹏郎勿奔，仔细户槛绊汝倒也。”
世事悠悠心渐灰，风波险处每惊猜。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ฦ卿卿。
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า帷。
梨花香冢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เ此死俱难。
双楼ä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空留แ一刻๑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ร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ใ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风雨撼窗，鸡鸣不已。梦霞方披衣而起，觉有一丝冷气，自窗隙中ณ送入，使人肌肤起粟，乃起而环行室中数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维何？思夫梦境之离奇也。畴昔之夜，风雨潇潇，梦霞独对孤灯，兀自愁闷，阅《长生殿》传奇一卷。时雨声阵阵，敲窗成韵，夜寒骤加，不耐久坐，乃废书就枕，蒙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风雨更厉，点点滴滴，一声声沁入愁心，益觉乡思羁怀，百端怅触，鱼目常开，蝶魂难觅。
正辗侧无聊之际，忽闻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见意中人乎ๆ？”梦霞曰：“甚愿。”随所往，至一处，流水一湾，幽花乍开，粉墙围日，帘影垂地，回顾则同来人已失。阴念此不知谁家绣闼，颇涉แ疑惧。徘徊间见帘罅忽露半面，则一似曾相识之美人也。见梦霞含笑问曰：“君来耶。君意中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梦霞乃掀帘而进，美人款接殊殷勤，室无他人，既ຂ而絮絮不休，顿厌其烦，夺门而遁。既ຂ出，已非来路，平原旷野，方向莫辨。觉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两足瘫软不能进，窘甚。忽望见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缓，状类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觉健步如飞，刹那间已追及，细视之，真梨娘也。时梦霞气咻咻而汗涔涔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大喜贺曰：“好了，好了，今可脱离虎口矣。”言顷ั，旋觉身摇摇若无所主，同坐之ใ大石已不见，茫茫大海，一望无际，两人同在一叶舟中，樯倾楫摧，波浪大作。梨娘已惊惧无人色，梦霞见有断ษ篙半截在手，立船头慢慢撑之。一失足堕入海中，大惊而号。则ท身在藤床，残灯荧然，映入帐里。衾冷于冰，为惊汗层层湿透，窗外风声雨声闹成一片，犹恍惚如在惊涛骇浪中也。
梦去影留，历历在目，惊魂乍定，暗泪旋流。此夜梦霞不复能ม寐，无情风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耸寒，拥衾待旦而已。夫梦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虚构一幻象，睡梦中ณ乃实现此幻境。其心清净者，其梦不惊，故曰：“至人无梦。”以梦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团乱ກ丝，回环萦绕于其际，紊乱ກ复杂，至难名状。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悟、忽而迷，刹那ว之间，心理上叠呈无穷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梦也。是梦也，至奇，至幻，梦霞既以心理造成之ใ，可以假，亦可以真。试以梦境征诸实事，而预推两人后来之结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ม逃此劫矣。然则此幻境之ใ实现于梦霞之梦中，可以为目前怨绿啼红、锁愁埋恨之证。即可以为异日乌啼花谢、月落人亡之券。心能ม造境，果必随因，梦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顾，而决此梦之必非佳兆，能不魂销残雨，泪咽寒宵？正不必谓梦霞亦殉愚夫之迷信，而诮曰妖梦是践也。
终风苦雨，不解开晴，客馆愁孤，形影相吊。断梦留痕，亦如风片雨丝，零零落落，粘着心头，不能遽就消เ灭。以多情之ใ公子，为说梦之痴人，乘休业之ใ星期，寄诉愁之花片。梦霞乃以梦中ณ所历，一一宣诸毫端，为梨娘告，更书两ä绝句以记其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ງ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梨娘得书，亦窃叹梦境之奇。其梦耶？其真耶？以为梦则真亦何尝非梦，以为真则ท梦亦何必非真。情缘草草，孽债重重，无论天公之见怜与否、姻事之能成与否，两人总属情多缘少，神合形离。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钗ู断今生，琴焚此夕，热泪犹多，痴心未绝。此梦也，幻梦也，实警梦也。可以警梦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恒河沙数之痴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轻拼，虽有十百之警梦，曾不足以警醒其万一。明知希望已绝，不肯回头，纵教会合綦难，还思见面是可痛矣，岂不惜哉！此时梨娘心旌摇曳，恍如身入梦境，与梦霞同飘荡于大海ร之中ณ。长叹一声，泪珠万颗，支颐不语，半晌而和作成矣。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