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了？那……去休息吧。”
除夕之夜就在这样忧郁的歌声中ณ到来。没有鞭炮，没有欢笑，甚至没有像样的年饭。大家烧着棉花秆，敲打着铝饭盒和洋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
我记起来了。他的字条上有三个ฐ红手指印。他以前说过，当年他们打游击的时候，信上打一个红指印表示紧ู急，两ä个表示加急，三个ฐ表示特急。
这一下活该我无地自容。我一直拿来自鸣得意的柑子，一直以为ฦ含义无穷重若千钧๕的宝贝，原来什么也不是。我不过是把驴粪蛋错当金元宝的傻财主。
场长偏偏是小雨的父亲。据我所知，小雨老家在苏北，父母是进步教师，被反动派杀害。场长收养了她，解放后把她从老家带到城里读书。听说她考进了某农学院，场长不以为ฦ然，说在城里学什么农业，还不如跟我到农场去学，这就把她带到了茅草地。她是场长最重要的家庭温暖，常常在晚饭之后，不但帮助两个弟弟洗澡和做作业，还要给父亲捶捶背，或者陪他下一盘象棋，给他读一段关云长什么的。
我还是冷冷地摆弄着一根草。
“今天晚上全县暴动，有国军的飞机来增援。你们农场已๐经被包围了！明天一早ຉ我们还要占领县城，要兴兵北上，改换乾坤。你这个ฐ嫩崽子识相点……”
我探出头，看见小老头在车后追赶上来。
七
他冷笑一声，“你们是做粑粑呢，还是做面条？一点臭气也没有，还说是肥料？有了这么多的日子，你们就是屙也能给我屙两担了吧？”
“你们慢点讲。”场长有点慌。
咚咚咚——每张门也被敲得炸响，从东往西一路雷霆万钧。“起床，起床，人家三工区的已经挖了五亩地啦——”这是场长的声音。
后来才知道，他是指一《江南处处好风光》的歌。他“晓不得”唱，更痛恨老杨同样“晓不得”唱——像本地很多农民，他把“知识分子”说成“机西分子”，把“不晓得”说成“晓不得”。我们再次笑得前俯后仰。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糟糟的，人不知在何处。他可能ม还在地里游走？还在雨雾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将要去领导一个ฐ学校了，是否还将重复茅草地的欢乐่和痛苦？
雨滴泼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阵，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给主人铺好了被子。现墙角有一双沾满泥灰的皮鞋，我取来一点一点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床边……我终于走了，轻轻地拉上门，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เ会这样做。
动身离场的那一天，我去买点绳子和面包，在草市街看见了场长。他在冷清清的供销社里，靠着水泥柜台，端一只酒碗，喉结在滚动。他显得老多了，背有点驼，左眼充血红，没有女儿在身边，衣服显得还有些脏乱破旧。要不是那ว两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怀疑他是哪个ฐ瑶寨里来的贫困老汉。
他朝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喝酒不？”
我摇摇头。
庙门外熙ກ熙攘攘，一些农民赶着农场的牛走过，拖拉机喷着黑烟摇摇摆摆，拖着农场一些财物不知要到哪里去。再看过去，又一队汽车停在城墙边，知识青年把行李挑到这里，正往车上码放。人语喧哗之中，球鞋与运动衫在晃动，让人看得有些眼熟。
场长眼里掠过一丝凄凉，喝了口酒，“你们到这里有几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们，行李都清好了吧？没掉什么吧？……到新า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团结，慢慢地适应水土。修铁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经常要放炮，经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险。你们做事宁肯慢点，莫慌手慌脚。嗯？”
真是奇怪，离别可以使粗人变得细心，硬汉变得心软，存怨的人忘记对方แ种种过失。我从他嘴里听到了母亲的口气。
远处汽车喇叭响了，大声点名的声音也在传来。他苦笑着闭了眼睛，挥挥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场长，”这两个已经陌生的字，这个现在已经没有意义的称呼，使我的声音异样，“你不去送送我们？”
“去的，要去的……”
“你会要去的吧？”
“当然，当然……”
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出了门。我后来才现，送行的人群里并没有他。也许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响起来。刚驶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个ฐ黑影，一动不动。我可以断定，黑影就是场长，一定不会错。他也许正朝大路这边张望，在目送我们这些熟悉的面孔。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老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歌吗？我这一辈子里还能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会这样做。
明亮的甘溪从落日之ใ处缓缓流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烧。那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英雄，面对自由á的暖风，静静地注视过去和未来。锈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锈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å，就要滑过去了，就要消เ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与大炮在抢夺香烟，你一掌我一拳的，笑声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เ呢？笑手里的香烟？笑今后各自的前景？笑总算离开了茅草地？笑兄弟们终于摆脱了一个ฐ不堪回的地狱？可能，是该笑笑了，但过去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只配用几声轻薄的哄笑来埋葬？——你们到底笑什么เ？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
198o年1้o月
最初ม表于1้9๗8o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曾译为俄文，获19๗8o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