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叙安道：“内阁虽然是李重年的内阁，可离了钱粮，他也寸步难行。假若壅南程家肯为六少所用，不仅眼前的危机解了，日后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慕容沣本来就不耐烦，脚上使劲，将茶几蹬得“咔咯”一响：“别兜圈子了，你能有什么法子，游说程允之ใ投向我？”
车子驶出来，清平镇上还有几家店铺犹未打烊，晕黄的灯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为ฦ天气冷，那ว光线也像是凉的。一方แ一方的淡黄色，仿佛她素日爱吃的柠檬冻子。又像是茶里的冰，渐渐的融了开，一丝丝的渗到เ夜色中去。汽车从灯光中穿梭过去，不久ื就将整个ฐ镇子抛在后头。她回过头去只能ม看到疏疏落落的灯火，越落越远，不由骇异：“我们去哪里？”
慕容沣“嗯”了一声，并没有抬起头来，何叙安知道他的脾ຆ气，不敢开门见山，远远先兜了个圈子：“如果战事顺ิ利，至迟下个月，我军便可以轻取颖州ะ，彼时这江北十六省，尽皆入六少囊中。”慕容沣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谁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们不过走了数里地，那ว雨如瓢泼一样，哗哗的只是从天上浇下来，浇得人几乎连眼也睁不开。四下里静悄悄的，连小虫也听不见鸣叫，唯有哗哗的雨声，四周只是墨一样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样。静琬心中虽然害怕，可是紧ู紧咬着嘴唇，并不吭一声。严世昌手里的一盏马灯，只能ม照见不过丈余远，白白的一团光晕里无数雨柱似乎ๆ直向着马灯撞过来，他知道不宜再赶路，于是对静琬说：“现在就算折回镇上去也十分危险，我记得前面有座关帝庙，要不今晚先到เ那里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尹氏夫妇都忙着招呼亲友，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楼见女儿，一众同龄的姐妹们都下去听戏了，静琬一个人坐在那ว里，怔怔的发着呆。尹太太爱怜的说：“听吴妈说你中ณ午都没吃什么เ？脸怎么这样红？”静琬伸手了脸，那脸颊上滚烫的，像是在发着烧一样，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烧着，她的眼底带着一种迷离的神气，轻轻叫了声：“妈。”
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
尹楚樊哈哈一笑，说道：“慕容沣想打到เ乾平城下来，只怕还没那么容易。”静琬本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拿着一柄小刀在削苹果，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差点削到เ自己手指头。尹楚樊将报纸翻了过来，说道：“你瞧，承军失了绵安，又没能攻下吉轸，依我看，承军能否守住余家口，还是个ฐ未知呢。”她本来停了刀，见父亲似是无意，望向自己，忙又继续削起苹果来，果皮浅而薄，一圈圈慢慢的从指下漏出来，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发了腻，而她只不敢想，只是全神贯注的削着，仿佛那ว是世上最要紧的事情。
许建彰远远望着她，他们之ใ间不过隔着半间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遥远起来，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他微低着头，静琬侧着脸，窗上是墨绿金丝绒的窗帘，帘楣上垂着华丽的金色流苏，风吹过来，一点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阳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里却只有黯然。
但他不同，他訇然为ฦ她打开一个世界，这个世界ศ有凡人仰望的绮光流离，还有太多的变数与惊险。那ว样咄咄逼人，熠ຈ熠生辉，又生气勃勃，便如最大的诱惑刺๐激着她。他说：“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世上有几个男子，可以对着心爱的女子如此表白？她并不贪恋荣华富贵，可是她贪恋这种新า鲜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来。只是内心深处一点惶恐的念头，总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将话都说明白了，这恐惧却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乱ກ的思绪里清理着，渐渐理出头绪，那种害怕变成一种冰冷，深入脏腑的冰冷，她知道无法再自欺下去，她一直以来隐在心底里的疑ທ问，她不能再硬作忽视了。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
他总是想了千方百计博她一笑，她此时只是懒怠动弹，说：“下午再瞧吧。”他本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时只是耐着子哄她：“就在这院子里不远，他们费了偌大的气力才拾掇出来，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就是现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慕容沣走出来，一边扣着外衣的扣子，一边对许建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脸去对静琬说：“已๐经七点钟了，瞧这样子不能陪你吃早饭了。”静琬道：“大哥请自便。”她觉得气氛尴尬，不免特别留意许建彰脸色，只见他神色已๐经颇为勉强，似是很不自在的样子。
他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窗上本来有丝绒的窗帘ຈ，此时都用金钩๗束了起来，抽纱沉沉的垂着，外面的太阳薄薄的一点透进来，混沌如同黄昏。而静琬躺在那ว里，只如无知无觉沉睡着的婴儿一般。许建彰坐在那里，身体渐渐的发僵，可是脑子里仿佛什么เ都不能想。这间卧室本来极为宽敞，东面的紫檀架上挂着一把极长的弯刀，那刀的皮鞘上镶了宝石，底下缀着杏色流苏，极是华丽，显是把名刀。架上另搁着几柄宝剑，长短不一，另一侧的低柜上，散放着一些雪茄、香烟盒子之属。他目光呆滞，落在床前的挂衣架上，那上头搭着一件男子的戎装，一条皮质的腰带随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带上还套着空的皮质枪盒。许建彰看到这件衣裳虽只是军便服，但肩上坠着金色的流苏，穿这样戎装ณ的人，除了慕容沣不作他想。
何叙安乍ๅ闻他欲对俄用兵，并不敢答话。慕容沣望着那槐ຈ荫出了一会神，又说：“北边一有消息，你就来告诉我。”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见他又从烟盒里取了支烟出来，在那银质的烟盒上轻轻顿了两ä顿ู，何叙安忙替他点上，见他并没有旁的话，悄悄就退下去了。
许建彰万万想不到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问：“为什么？”静琬说：“现在我还不能说，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来，我欠他一个人情，我得当面谢谢他。”许建彰终于忍不住：“六少长，六少短，你是怎么认识的六少，他又怎么肯将我放出来？”静琬听他话语中ณ大有疑ທ己้之意，心中ณ激愤难言，反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静琬道：“六少到今天还不相信我吗？”慕容沣说：“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顺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没法子保证。”静琬看着他，目光中却有一种灼热：“六少，我虽然是个女子，也知道患难与共，况且我们曾经有过长谈，六少也以为ฦ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静琬不会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风险，但是虽然成事在天，谋事到底在人，静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三小姐听见慕容沣来了，不由问：“六少还说什么了？”李妈答：“六少并没有说别ี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两个人，于是就叫厨房先开饭了。本来女人的心里，是最好奇不过的，在席间徐太太就忍不住问：“看来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寻常。”三小姐笑道：“寻常不寻常，哪里说得清楚呢。”她越是这样含糊其词，几位太太倒觉得越发肯定，在心里揣磨着。
静琬说：“六少身系九省军政，日理万机，倒是我一再打扰，十分冒昧。”慕容沣坐下来与她闲谈些承州风物，过不了许久ื，就有听差ๆ来说：“厨房请示六少，已经都预ไ备好了。”慕容沣说：“那么就先吃饭吧。”起身忽然一笑，说：“请尹小姐宽坐，我去去就来。”过不一会儿，慕容沣换了一身西装来了，含笑说：“今天请尹小姐试一试家里西餐厨子的手艺。”静琬见他换了西装ณ，更是显得倜傥风流，想着这个人虽然是九省巡阅使，但毕竟年轻，和寻常翩翩公子一样爱慕时髦。又听他说吃西菜，于是说：“六少太客气了。”
本来她是无心，可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的爽快，心里想那帮统制ๆ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里一夜，成何体统？举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的落地。
一出承州站，方แ才觉得气氛不对。她孤身一个ฐ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๓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说：“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ฦ何，心中怦怦乱ກ跳，问：“是什么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ๆ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种，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可不知道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ว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那ว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เ会怪你，反正不过两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ธ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许尹两ä家原是通家之好，尹太太留了许建彰在这里吃过饭，一直谈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ຉ，尹太太方起来，看见静琬已๐经起来，说：“怎么เ不多睡一会儿？”静琬匆匆忙忙的答：“许大哥约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这双小儿女小别重逢，必有他们的去处，也只是含笑不问。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เ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ว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ທ的注视着两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那ว门却虚虚留แ着一线缝隙。
她虚弱而急促的呼吸着，因为让他的手掐得透不过来气，旁边那人担心的叫：“六少！”慕容沣蓦ย然回过头来：“都他妈给我闭嘴！”那人早ຉ先是慕容沣父亲的幕僚，慕容沣的秘书何叙安，他甚知这位主子的脾ຆ气，当下便缄默不语，慕容沣却只恶狠狠盯着尹静琬：“快说！”
慕容沣接到孙敬仪的电å话，自然大是火光，急怒之ใ下大骂孙敬仪无用，孙敬仪听着他的训斥，也只垂头丧ç气。慕容沣虽然发了一顿脾ຆ气，可是转念一想，静琬既然已经知情，如果自己当面向她剖析厉害，或者还有法子转圜，如果避而不见，她的情刚烈，说不定真的会宁为ฦ玉碎，不为ฦ瓦全。想到这里，心都揪起来，于是道：“既然她想要见我，你好生护送她回承州，我此间事一了结，马上赶回承州。”
他挂上电话之ใ后，一腔怒火，无处发作，随手抓起电话旁的烟灰缸，就往地下一掼。侍卫们见他大发雷霆，皆是屏息静气。沈家平硬着头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约的时间已๐经差ๆ不多了，六少还是先换衣服吧。”
慕容沣怒道：“换什么衣服，穿长衫难道见不了人吗？”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气，只得满脸堆笑道：“今天有好几位女客，六少素来雅达……”慕容沣不耐再听他罗嗦，起身去换西装ณ。
程家在乌ไ池置有产业，就在乌ไ池的爱达路，前后都有大片的花园，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为“稚园”，因为乌ไ池冬季温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乌ไ池的稚园避寒。花园掩映着数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巧ู的西班牙式建筑，就是程家两位小姐，日常在乌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蹑手蹑脚๐走到เ姐姐谨之的房间里来，见谨之坐在法式的沙发榻上听外国广播，几本英文杂志抛在一旁，于是问：“阿姊怎么เ还不换衣服啊？”谨之没提防，被她吓了一跳：“你这小东西，走路和猫儿似的。”惜之笑嘻嘻的道：“因为ฦ你在出神，才被我吓了一跳，难道你是在想着……”谨之ใ不容她说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脸颊：“你回国不过半个ฐ月，就将国人的恶习学到了。”惜之道：“我都没说完，是你自己对号入座。”谨之微微一笑：“我也没说什么恶习，你难道不是自己对号入座？”惜之扮了个ฐ鬼脸，正欲说话，只听佣人说：“大少来了。”
程家虽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爷小姐，全都是在国外长大，可是因为ฦ程氏主母去逝得早，这位长嫂主持家务，所以几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谨之与惜之皆站了起来，见大少进来，都笑着叫了声：“大姐。”
原来程允之ใ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为ฦ两家有通家之ใ谊，皆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所以这位穆伊漾过门之后，程家的几个弟妹都没改过口来，仍旧叫她姐姐，反而亲切。此时穆伊漾笑盈盈的道：“守时是国王的美德，谨之怎么เ还没换衣服？”谨之ใ自幼在国外长大，本来就落落大方：“我就穿这个ฐ不行吗？”
她素า来都爱西式的洋装，此时穿了一件银色闪缎小寿字的织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详道：“就这样也极好，我们谨之穿什么เ都好看。”惜之陪着谨之，穆伊漾就先下楼去。程允之本来坐在楼下客厅里吸烟，他是西洋派的绅士，见着太太下楼ä，马上就将烟熄掉了。问：“谨之准备好了吗？”
穆伊漾说：“她就下来。”又道：“你这么热心，真叫人看不过去。”程允之苦笑一声：“太太，如今连你也这么เ说？外面的人都说我用妹妹去巴结慕容沣，我真是哭笑不得。”穆伊漾道：“我看你是从心里都快笑出来了，要不然慕容沣一来提亲，你就忙不迭的答应？”程允之说道：“我哪里有你形容的这样，我不过对他说，我们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还得看谨之自己的意思。是谨之自己点头同意，这件事情才算是确定下来啊。”
穆伊漾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劝谨之ใ。”顿了顿ู轻声道：“反正这桩婚事，我是保留แ意见的态度。”
程允之笑了一声：“谨之又不傻，像这种如意郎君，天下哪找得出第二个来。除了家世差了一点，才干像貌年纪，样样都叫人无可挑剔……”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后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他来向谨之求婚，你当然千肯万肯。我是替谨之着想，听说这个人颇多内宠，我怕到时委屈了谨之ใ。”
程允之笑道：“你这是杞忧，谨之虽然不卑不亢，唯独要他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够显出谨之的手段来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让他登报与那ว位姓尹的夫人脱离关系吗？就是因为他答应谨之，肯发这样的启事，我才觉得寒心。姑且不论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究竟是妻是妾，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糠糟之ใ妻，只是随军之妾。但她随在军中ณ，到底算是与他共患难，而且我听说这位尹小姐为了他离家去国，连后路都绝了，他这样薄幸，真令人齿寒。这样的男子，怎么เ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时无法辩驳，只得道：“成大事焉能ม有妇人之仁，你这是妇人之见。”穆伊漾道：“我们这样有情有义แ的妇人之见，比起你们无情无义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程允之素า来对自己的夫人颇有几分敬畏，听她如此说，怕惹她生气，笑道：“现在是民主ว的新า社会，只要谨之自己觉得好，我们做兄长的，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穆伊漾道：“谨之素来有大志，我倒不担心她会吃亏。唉，只是谨之年轻，此时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后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