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琬慢慢的“哦”了一声，像是渐渐的回过神来，也瞧不出是喜是忧，只是一种怅然的神色。何叙安道：“夫人请放心，六少一定有安排，不会委屈了夫人的家人。”静琬心底苦涩，过了好一会子，才说：“家严上了年纪，对于……对于我的任……”她只说了半句，就再说不下去，何叙安见她眼中隐约泪光闪动，忙道：“六少素า来尊敬尹老先生，如今更不会薄待老先生。何况军纪严明，从来不会骚扰地方，夫人府上，更会给予特别的保护。”
何叙安身子微微前倾，眼里却隐约浮起奇异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闺中，听说虽然自幼在国外长大，可是人品样貌皆是一流，更颇具才干，程家虽有兄弟四个，程允之竟称许这位年方แ及笄的小姐为程家一杰……”他话犹未完，只觉得慕容沣目光凌利，如冰似雪一样盖过来，但他并未迟疑ທ，说道：“六少，联姻为ฦ眼下最简捷的手段，如果与程家联姻，这天下何愁不尽归六少？”
车子驶出来，清平镇上还有几家店铺犹未打烊，晕黄的灯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为天气冷，那光线也像是凉的。一方แ一方แ的淡黄色，仿佛她素日爱吃的柠檬冻子。又像是茶里的冰，渐渐的融了开，一丝丝的渗到夜色中去。汽车从灯光中穿梭过去，不久ื就将整个镇子抛在后头。她回过头去只能看到疏疏落落的灯火，越落越远，不由á骇异：“我们去哪里？”
何叙安道：“六少难道真的打算与昌邺๐政府划江而治，只安于这半壁天下？”
谁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们不过走了数里地，那ว雨如瓢泼一样，哗哗的只是从天上浇下来，浇得人几乎ๆ连眼也睁不开。四下里静悄悄的，连小虫也听不见鸣叫，唯有哗哗的雨声，四周只是墨一样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样。静琬心中虽然害怕，可是紧ู紧咬着嘴唇，并不吭一声。严世昌手里的一盏马灯，只能ม照ั见不过丈余远，白白的一团光晕里无数雨柱似乎直向着马灯撞过来，他知道不宜再赶路，于是对静琬说：“现在就算折回镇上去也十分危险，我记得前面有座关帝庙，要不今晚先到เ那里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尹太太温柔的抚着她的鬓发，她忽然眼中泛起泪光来：“妈，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姑娘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静琬却像是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尹太太心底不由á着了慌，忙道：“好孩子，许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们自己家里一样，而且都在这城里，以后你要回来，也方便的很啊。”
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เ吃的？”
到เ了八月里，婚期渐渐近了，这天本是过大礼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开了，静琬也很早ຉ就起床了，家里的人都忙忙碌碌，独她一个人反倒像是没有事情做了。吃过了早餐，只好坐在那ว里看母亲清点请客的名册。家中里里外外，已经装饰得一新า，仆人们正将彩带小旗，一一的挂起来，所以看上去喜气洋洋。院子里花木极是繁盛，日光撒在其间，枝叶都似莹莹发亮。
许建彰远远望着她，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间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遥远起来，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他微低着头，静琬侧着脸，窗上是墨绿金丝绒的窗帘ຈ，帘楣上垂着华丽的金色流苏，风吹过来，一点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阳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里却只有黯然。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说：“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的告诉我，你曾经对建彰做过什么เ？”
他总是想了千方แ百计博她一笑，她此时只是懒โ怠动弹，说：“下午再瞧吧。”他本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时只是耐着子哄她：“就在这院子里不远，他们费了偌大的气力才拾掇出来，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就是现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慕容沣走后，静琬吃过几口稀饭，神已经有些不济，兰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静琬望着许建彰，见他也凝视自己，于是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六少是结拜兄妹，大哥对我一直以礼相待。”许建彰嗯了一声，却重复了一遍：“你们是结拜兄妹。”静琬见他语气敷衍，又见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爱怜，赌气一样道：“有什么เ话你就直说吧，反正我自问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他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窗上本来有丝绒的窗帘ຈ，此时都用金钩束了起来，抽纱沉沉的垂着，外面的太阳薄薄的一点透进来，混沌如同黄昏。而静琬躺在那里，只如无知无觉沉睡着的婴儿一般。许建彰坐在那里，身体渐渐的发僵，可是脑แ子里仿佛什么เ都不能想。这间卧室本来极为ฦ宽敞，东面的紫ใ檀架上挂着一把极长的弯刀，那刀的皮鞘上镶了宝石，底下缀着杏色流苏，极是华丽，显是把名刀。架上另搁着几柄宝剑，长短不一，另一侧的低柜上，散放着一些雪茄、香烟盒子之属。他目光呆滞，落在床前的挂衣架上，那上头搭着一件男子的戎装ณ，一条皮质的腰带随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带上还套着空的皮质枪盒。许建彰看到这件衣裳๙虽只是军便服，但肩上坠着金色的流苏，穿这样戎装ณ的人，除了慕容沣不作他想。
陶府里正是热闹，三小姐陪了徐、常两ä位太太听戏，卢玉双的铁镜公主，正唱坐这一折，徐太太本来是爱听戏的人，如痴如醉，常太太却像是忽然想起来：“怎么没见着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说是换衣裳去了。”一转脸见着女客纷纷起立，原来是四姨太韩氏来了。
许建彰万万想不到เ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问：“为什么？”静琬说：“现在我还不能说，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来，我欠他一个人情，我得当面谢谢他。”许建彰终于忍不住：“六少长，六少短，你是怎么认识的六少，他又怎么肯将我放出来？”静琬听他话语中大有疑己之ใ意，心中激愤难言，反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慕容沣听她说出这样一番๘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屋子里安静下来，她耳上本来是一对两寸来长的粉红钻宝塔坠子，沙沙一点轻微的响声。叫他想起极幼的时候，上房里几个丫头领着他玩，夏日黄昏时分掐了夜来香的花，细心的抽出里面的蕊——不能抽断，便成了长长的宝塔耳环坠子。丫ฑ头们都只十余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挂在耳上互相嘻笑，拍着手叫他看：“六少爷，六少爷……”那ว样的花，淡薄的一点香气，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家常佛青实地纱的宽袖大襟，底下系着玄色铁丝纱裙ำ，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天井里的青石板地洒过水，腾腾的一点蒸汽，夹着花香往人身上扑上来。
三小姐听见慕容沣来了，不由á问：“六少还说什么了？”李妈答：“六少并没有说别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两个人，于是就叫厨房先开饭了。本来女人的心里，是最好奇不过的，在席间徐太太就忍不住问：“看来这位尹小姐，到เ底是不同寻常。”三小姐笑道：“寻常不寻常，哪里说得清楚呢。”她越是这样含糊其词，几位太太倒觉得越发肯定，在心里揣磨着。
慕容府上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虽然只有两个ฐ人吃饭，但有一大帮听差侍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刚ธ上了第二道主ว菜，一名听差ๆ突然来禀告：“六少，常师长求见。”
本来她是无心，可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的爽快，心里想那帮统制都是些海ร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里一夜，成何体统？举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的落地。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ຖ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去办事，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长随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那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那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ธ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许建彰原是自己开了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ฐ大早，定然来不及吃早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เ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ฦ首那ว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á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的注视着两ä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那门却虚虚留着一线缝隙。
那尹静琬孱弱的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赢弱的面孔上，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她吐字极轻，字字却如同雷霆万钧：“你永远也别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里除了怒不可抑，却渐渐渗出一缕惊痛似的绝望，掐住她颈่子的手，不由á自主的收拢，她透不过气来，脸上的笑意却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的笑出声来，拾翠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慕容沣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眼里只有濒死一样的绝望，忽然就松开了手，尹静琬本就虚弱到了极点，跄踉着扶着沙发犹未站稳，他忽然一掌就掴上去，“啪”一声又狠又重，她像只无力的的纸偶，软软倒在了地毯上，一动不动的伏在了那里，慕容沣绝望一样的暴怒里，回手就拔出腰际的佩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
脸上的泪还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样的冷。西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那样信誓旦旦ຆ的誓言，哪里抵得过事过境迁的满目沧夷？她的一颗心已๐经彻底的冷了，死了，宛转蛾眉马前死，她亦是死了，对他的一颗心，死了。
她鄙夷的看着他：“你所谓的一辈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变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乱的迸开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扑过去打开销，森冷透骨的寒风呼一声扑在身上，直割得人脸上火辣辣的作痛，风挟着无数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开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无限诱惑着她，她未及向那ว无尽的黑暗投去，他已经扑上来抓住了她，将她从窗前拖开。她狂乱的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气涌入口中，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可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温热的血顺ิ着齿间渗入，她再也无法忍受，别过脸去剧烈的呕吐着。
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搜肠刮肚的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的手垂着，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溅开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她几乎将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吐光了，喘息而无力的半伏半撑着身体，他用力将她的脸扳起，她的眼里只有绝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静琬，你要是敢再做这样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给你陪葬！”
她撑着身子的手在发抖，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声的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远远的，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赶忙过来。慕容沣向窗子一指：“叫人将窗子全部ຖ钉ล死。”目光冷冷的扫过她：“给我看好她，她若少一头发，我就唯你是问。”
沈家平见到这种情形，已经明白了几分，连声应是。慕容沣又转过脸来，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掉头摔门而去，沈家平为难而迟疑的叫了声：“夫人。”静琬伏在那ว里，她的嘴角还有他的血，她伸出手来拭去，又一阵恶心翻上来，索着扶着床柱子，软弱得几乎ๆ站不起来。沈家平见状，觉得十分不便，叫进兰琴来将她扶起。她脸上还洇着不健康的潮红，可心里那ว种不闻不问的狂热已经隐退，她渐渐的清醒过来。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将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兰琴打水来给她洗脸，她任由兰琴用滚烫的毛巾按在她额上。毛巾的热给她一点温暖，她用发抖的手接过毛巾去，慢慢的拭净脸上的泪痕。兰琴拿了粉盒与法国香膏来，说：“还是扑一点粉吧，您的脸色这样不好。”她无意识的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睛已经深深的陷了下去，像是孤伶伶的鬼魂一样，更像是失了灵魂的空蜕。她将那毛巾又重重的按在脸上，连最后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微凉的，湿重的，不，她绝不会就这样。
侍卫们已๐经拿了锤钉ล之ใ类的东西进来，砰砰的钉着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听见北风如吼，雪嘶嘶的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