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们家庭的经济情况颇为不妙。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时筹集学费和膳费，就煞费苦心。清华是国立大学，花费不多。每学期收学费四十元；但这只是一种形式，毕业时学校把收的学费如数还给学生，供毕业旅๓行之用。不收宿费，膳费每月六块大洋，顿ู顿有肉。即使是这样，我也开支不起。我的家乡清平县，国立大学生恐怕只有我一个ฐ，视若“县宝”每年津贴我五十元。另外，我还能写点文章，得点稿费，家里的负担就能够大大地减轻。我就这样在颇为ฦ拮据的情况中度过了四年，毕了业，戴上租来的学士帽照过一张相，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
此外，我还旁听了或偷听了很多外系的课。比如朱自清、俞平伯、谢婉莹(เ冰心)、郑振铎等先生的课，我都听过，时间长短不等。在这种旁听活动中ณ，我有成功，也有失败。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ç同学，被冰心先生婉言赶出了课堂。最成功的是旁听西谛先生的课。西谛先生豁达大度，待人以诚，没有教授架子，没有行帮意识。我们几个年轻大学生——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还有我自己——由á听课而同他有了个ฐ人来往。他同吧金、靳以主编大型的《文学季刊â》是当时轰动文坛的大事。他也竟让我们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充当《季刊》的编委或特约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对我们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光荣。结果我们同西谛先生成了忘年交，终生维持着友谊，一直到เ1้958年他在飞机失事中遇难。到เ了今天，我们一想到郑先生还不禁悲从中来。
在这一年里，我的心镜照出来的仿佛是我的新า生。
叔父相信“中ณ学为体”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是否也相信“西学为用”呢？这一点我说不清楚。反正当时社会上都认为ฦ，学点洋玩意儿是能够升官发财的。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崇洋”“媚外”则ท不见得。叔父心目中ณ“夷夏之辨”是很显然的。
然而好景不长，我父亲是乡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仗“义”施ๅ财，忘乎所以。有时候到外村去赶集，他一时兴起，全席棚里喝酒吃饭的人，他都请了客。据说，没过多久，六十亩上好的良田à被卖掉，新า盖的房子也把东房和北房拆掉，卖了砖瓦。这些砖瓦买进时似黄金，卖出时似粪土。
后来战火蔓延，德国四面被封锁，供应日趋紧ู张。我天天挨饿，夜夜做梦，梦到中ณ国的花生米。我幼无大志，连吃东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壮志的人，梦到的一定是燕涎ๆ、鱼翅，哪能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只梦到花生米呢？饿得厉害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处在饿鬼地狱中，恨不能把地球都整个ฐ吞下去。
我仍然继续念书和教书。除了挨饿外，天上的轰炸最初还非常稀少。我终于写完了博士论文。此时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已๐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克)แ替他上课。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读通了吐火罗文，名扬全球。按岁数来讲，他等于我的祖父。他对我也完全是一个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拿手的好戏都传给我：印度古代语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见，一定要教我吐火罗文。我乘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ใ机，通过了口试，布朗恩口试俄文的斯ั拉夫文，罗德尔口试英文。考试及格后，仍在西克教授指导下学习。我们天天见面，冬天黄昏，在积雪的长街上，我搀扶着年逾八旬的异国的老师，送他回家。我忘记了战火，忘记了饥饿，我心中只有身边这个老人。
我当然怀念我的祖国，怀念我的家庭。此时邮政早已๐断ษ绝。杜甫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却是“烽火连三年，家书抵亿金”事实上根本收不到เ任何信。这大大地加强我的失眠症，晚上吞服的药量，与日俱增，能ม安慰我的只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时英美的轰炸已成家常便饭，我就是在饥饿与轰炸中ณ写成了几篇论文。大学成了女生的天下，男ç生都抓去当了兵。过了没有多久，男ç生有的回来了，但不是缺一只手，就是缺一条腿。双拐击地的声音在教室大楼ä中往复回荡，形成了独特的合奏。
到了此时，前线屡战屡败，法西斯头子的牛皮虽然照样厚颜无耻地吹，然而已๐经空洞无力，有时候牛头不对马嘴。从我们外国人眼里来看，败局已๐定，任何人也回天无力了。
德国人民怎么样呢？经过我十年的观察与感受，我觉得，德国人不愧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民之一。文化昌明，科学技术处于世界前列，大文学家、大哲学家、大音乐家、大科学家，近代哪一个ฐ民族也比不上。而且为人正直、淳朴，各个ฐ都是老实吧交的样子。在政治上，他们却是比较单纯的，真心拥护希特勒者占绝大多数。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极端诬蔑中ณ国人，视为ฦ文明的破坏者。按理说，我在德国应当遇到เ很多麻烦。然而，实际上，我却一点麻烦也没有遇到。听说，在美国，中ณ国人很难打入美国人社会。可我在德国，自始至终就在德国人社会之中，我就住在德国人家中ณ，我的德国老师，我的德国同学，我的德国同事，我的德国朋友，从来待我如自己้人，没有丝毫歧视。这一点让我终生难忘。
这样一个民族现在怎样看待垂败的战局呢？他们很少跟我谈论战争问题，对生活的极端艰苦，轰炸的极端野蛮，他们好像都无动于衷，他们有点茫然、漠然。一直到เ19๗45年春，美国军队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彻底完蛋了，德国人仍然无动于衷，大有逆来顺受的意味，又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外，又有点昏昏然、懵懵然。
惊心动魄的世界大战，持续了六年，现在终于闭幕了。我在惊魂甫定之余，顿时想到了祖国，想到了家庭，我离开祖国已经十年了，我在内心深处感到了祖国对我这个海外游子的召唤。几经交涉แ，美国占领军当局答应用吉普车送我们到瑞士去。我辞别德国师友时，心里十分痛苦，特别是西克教授，我看到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双手发颤，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我连头也不敢回，眼里流满了热泪。我的女房东对我放声大哭。她儿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这一走，房子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一个人。几年来她实际上是同我相依为命，而今以后，日子可怎样过呀！离开她时，我也是头也没有敢回，含泪登上美国吉普。我在心里套一首旧诗想成了一首诗：
留แ学德国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旧邦ะ，
无端越境入瑞士，
客树回望成故乡。
这十年在我的心镜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统治，极端残酷的世界大战，游子怀乡的残影。